清孝终于停止了哭泣,结结巴巴地道:“你知道么,教授,我总是做不好…我想救他们,我想救他们每一个人,但是我做不到,我谁都救不了…我只能看着他们死去,或者正在死去…”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这个世界跟我不对盘。拼图弄乱了,总是放不好…教授,啊,你帮帮我,一定有什么地方有问题,我得找出来…”
艾森伯格安慰地拍着他的肩,柔声道:“我明白的,孩子。清醒活着的人总是比死者或者迷迷糊糊苟活的人更难受,因为他们要承担责任。清孝,但那是来自于爱的责任,我们必须承受。”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吧?西蒙安德鲁斯。”当然,他怎么会忘记。
即使经过了十几年的岁月,记忆中的那场大雨仍然在永不停止地下。他至今仍能记得他摇下车窗,让雪亮的远光灯穿透雨夜,毫不客气地照射在那男孩面孔上的场景。“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那男孩哆嗦着青紫发乌的嘴唇对他说,雨水沿着肮脏不堪的裤腿一直流到地板上。“一直到他死,我都没有碰过他,因为觉得他脏。”
清孝麻木地说道“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当时拥抱了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我问过自己一次又一次,但总是找不到答案。我想我最后还是会伤到他吧,我那么迟钝,迟早的事。”
他觉得有些冷,抱住自己的双臂,眼里空空荡荡的:“我还记得他死去的样子,不,大概从未忘记过。
他样子并不好看,就是眼睛特别大,蓝幽幽的,象两颗失去了光泽的玻璃珠子直瞪瞪地盯着你。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记不起他的面容,就记得那双眼睛,眼窝凹得很深,乌青发黑,衬得那双眼睛就快瞪出来了…”
他向后靠着椅背,茫然地盯着天空,道:“那段时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看到他那双眼睛。
所以我一直不敢单独睡觉,总要搂住一个人,摸到身体是热的,感觉有呼吸,才能稍微安心一点。”他苦涩地笑了笑,道:“那段时间,我很荒唐。波士顿的红灯区都快被我逛完了。”
艾森伯格温言道:“但你最终还是站起来了,很用心地去实践你对他的诺言。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用功的学生,后来才知道背后的故事。”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峻,道:“可是如果他知道你后来又走回老路,他会很失望的吧。你答应他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清孝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象是怕被阳光刺伤,申辩道:“我只是为了救人,教授。
我现在和他们没联系了,那个逼迫西蒙吸毒的内田,我也没有和他和好,虽然他是给了我很多恩惠…”
他越说越是底气不足,手无力地垂下。艾森伯格看着他,欲言又止,叹息道:“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你不希望再造成遗憾。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你扮演了一次侠盗罗宾汉的角色,现在又在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清孝,你认为你真的可以吗?”
他拍拍清孝的肩头,道:“你给自己的负担太重,清孝。别说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就算是,我也不认为你是医治浅见羽的恰当人选。
作为医生,需要绝对的冷静镇定。你对他太在意,这样很容易情绪波动,妨碍你的正常判断。”清孝怔怔地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这个样子下去,他只有我一个人了…”
艾森伯格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但你认为你这样做就是对他好吗?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医生。
清孝,你现在要做的是正视自己的能力和局限,配合医生的治疗,而不是勉强自己去做救世主。否则别说救不了他,只怕你自己都会陷进去。”
清孝嗫嚅着道:“我也有求见过阿尔贝先生的,可是他的想法好像和我不太一致…”艾森伯格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和他见过面,你不必因为他是我的好友而讳言对他的看法。
但你有给他机会和他好好谈话么?他只是警告你浅见羽不太可能完全恢复而已,作为医生,先给你这样的提示和警告是完全应当的。”
他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萧索:“清孝,你现在真的变了很多,对外界充满敌意和怀疑。而且,我认为你对浅见羽的保护,已经到了很极端的地步,似乎认为除了你,别人都会伤害到他。
这样下去,你的生活圈子会只剩下你和他,这对你们两人来说都绝不是好事。”
清孝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心有所动,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老是跟他呆在一起,迟早会出问题的。我总会不自觉地伤害他,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派遣。所以才想到出来工作,换一下环境…”
艾森伯格终于展现出一丝笑容,道:“这么想就对了。每个人都有他的职责,清孝。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应该为他找一位心理医生,而不是自己勉力而为,反而将两个人都束缚住。
你是他的情人,那么你只做好情人的事情就够了,定期去探望,给他提供情绪上的安慰。你的专长是药物学,或者也可以在这方面提供一些支持。”
他吁了一口气,满意地道:“专业的治疗对他来说效果应该会更好,而你也可以继续原来的学业。我已经老了,很希望你能继续我手上的研究。清孝,你已经拉下了很多。
三年时间,你的人生就像出轨的列车完全乱了套,而现在,应该是时候让一切重新归位了。”云在走。风动心动。半边天空都被火烧云所占据,被风驱赶着疯狂地奔逸。
夕阳下落得如此之快,比朝生暮死的人生还要迅速。清孝站在这闹市中的大厦之巅,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川流不息的车辆象电子游戏中的光斑,沿着一个个既定轨道飞速运行,奔向各自的终点。他的终点又在哪里?“你要做一个最强的人。”父亲对他说“只有力量才能帮你得到一切。”
他看到母亲苍白的容颜,静静地沉睡在十字架下的阴影中。“离开吧,清孝。暴力得到的东西,必然会被暴力夺走。唯有信仰才能永生。”
他闭上眼睛,云朵在飞翔。紫色的,橙色的,蔷薇色的云朵,天空中充斥着色彩的毒素。
西蒙幽蓝的眼睛,在不停变换的霞光彩云中直瞪瞪地盯着他,血慢慢地流出来,将云彩涂抹得一片赤红。生存,麻木,死亡。陌生的肉体,瞬息的温暖。灵魂如同虫蛹似的沉睡,无所思,无所想。
他感到一阵醉酒般的晕眩,重重地喘了口气,把面颊紧贴住冰冷的玻璃幕墙。他花了多久,才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实验室里自虐式的苦苦钻研,不是为了研制毒品去祸害世人。
那一张张沉溺的面孔,那一道道恍惚的眼神…他可以自我安慰说他和伯父有言在先,Doom只会用在恶人身上,但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受害者并不仅仅是恶人。
心照不宣的交易,自欺欺人的过活。究竟为谁而沉沦?黑发黑眸却同样拥有倔强眼神的羽,投射在西蒙惨淡的面孔上,两个身影逐渐交替,逐渐融合…
不,他其实从来不是想做什么救世主,他只是想从深渊伸出的双手里救出自己。
时钟已经指向了六点,夕阳拖着巨大的红焰缓缓向天边沉落。晚霞燃烧得如此绚烂疯狂,几乎让人想起死亡。
羽裹紧身上的单衣,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那是婴儿在母体中的姿态,意味着最大限度的保护和拒绝。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仍然会害怕,总会把窗帘拉到紧闭,等待那一时刻的过去。
清孝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家里的时钟都不会鸣响报数,找的工作也特意是五点下班的,十几分钟的车程怎么样也不会太晚,这个时候应该都会在家陪他。
除了…那一天…羽手指一阵痉挛。不,清孝不会抛弃他的,不管怎么说,他有努力的,不是么?他只需要让清孝看到、知道,那么清孝就会等他的,是吧?
毕竟,那是世上最爱他的人。他扶着家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前,假装没看到日历上清孝的手机号码。
他找出自己的日记本,手都有点发抖,但终于翻到了那一页,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他写下的话:“清孝很爱我…”他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句话,心慢慢地宁静下来:…一切会好的,清孝很爱他。
“你说你很爱他,我也相信你很爱他。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爱,他牵引你去的人生道路却和西蒙完全不同?”清孝一脚将油门踩到尽,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却抛不开教授的问话。
“他不是西蒙,他是浅见羽。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性格如何优秀,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爱的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一生都需要治疗他,照顾他。”
“是不是除了爱他,你就不能再做别的事?是不是除了对他负责之外,你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不必再承担任何责任?”“并非专业的你勉力而为,对他来说好吗?对你来说好吗?”
“男人的生命里,是否除了爱情就没了其他东西?如果是这样,清孝,我得说,这样的爱太自私太狭隘。”
前方路口亮出了红灯,清孝猛地一个急刹车,身体剧烈地向后一甩。他疲乏地将头靠在方向盘上歇息了一会儿,摇下了车窗,看晚霞漫天,赤红如血,几乎要将整个天空遮蔽。血色黄昏。人未归。---清孝在漫天晚霞中回到家里,打开了门,便听到羽惊喜交加的呼声:“清孝!”
接着便是乒乒乓乓一连串人摔倒物件落地的声音。清孝暗叹一口气,不必抬头也可想象那人一面忙不迭地收拾东西,一面小心翼翼窥视自己脸色的样子。
他实在不忍心看那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只剩下讨好瑟缩的神情,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带上。
光线骤然黯淡了下来,一室的寂静让他有略微的失神。头脑浑浑噩噩的,肉体极度倦怠疲惫,如同经过了长途跋涉。
他需要静一静,好好想清楚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很重要…他突然好想抽烟,神经质地在身上东摸西摸,却总是摸不到,好半天才想起为了羽他已经戒烟了。
戒了烟,戒了酒,他必须活得足够清醒,才能够不伤到那个已经极度脆弱的人。但总是做得不够。不得不承认了,他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不太能察觉到人心的细微变化。
以前对西蒙是这样,现在对羽也是一样。西蒙…他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呻吟。
曾几何时,他的生命里曾经烙满了这个人的印记,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记忆就会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根本无法遏止。
那男孩与他接吻时的感觉,少年情动时第一次的结合,拥抱,喘息,青涩的身体,情潮后无可排遣的感伤…他拼命地寻找,在很多男人和女人的肉体中流连,追逐或逃避,但总是避不开那些记忆。
不管身边有多人陪伴,他笑得有多大声,西蒙似乎仍漂浮在空中,幽蓝的眼睛怔怔地盯着他:“清孝,你不快乐呢。”“不要为我伤心,你知道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在这里很好呢。”
男孩向他张开双臂,稚气的脸上带着微笑,一如初见时的纯净无邪。“所以你也要赶快开心起来啊。”
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在空旷清冷的实验室里,男孩这样告诉他。他知道男孩说得没错,他知道对于吸毒的人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但这依然不能止住他的伤悲。
他有时会浪漫地认为那男孩仍然以某种方式和他共同生活,有时会理智地告诉自己纪念那男孩的最佳方式就是好好地做出一番事业,但无论怎样开解自己,也无法从悲哀中挣脱出来。
但现在,他已经不太记得起那男孩的样子了。是的他记得那男孩有一双大眼睛,脸上有淡淡的雀斑,有时他和某个人接吻的瞬间,会突然想起那男孩柔软而偏薄的嘴唇,有时看见羽低头的侧影和倔强的眼神,他会觉得:“啊,这真象西蒙!”
但不知为何,西蒙的整体形象却已变得模糊,他已经不能收集齐那男孩外貌的每一处细节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记得很清楚的,可是当他头一回认真地试图从头脑中拼凑出西蒙的完整模样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