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眼睁睁看着汤姆穿戴衬衫领带,准备出门。他看上去心不在焉,也许是在温习今天的日程安排:要开什么会、约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在哪里。我不禁有点儿眼红。生平第一次,我居然眼红他穿戴整齐走出家门,为了几张钞票一整天忙个不停。我并非怀念上班族的生活——我原来是个房地产经纪人,不是什么神经外科医生,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梦想职业,但我打心底里钟爱这份工作:趁房主不在到豪宅里四处转悠,轻抚大理石台面,偷窥几眼步入式衣橱。我曾经做过白日梦:如果住在如此豪宅之中,我的生活会是何等美景,我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十分清楚世上没有比养育儿女更重要的工作,可惜养育儿女并无好处,至少眼下无法给我带来最重要的好处——钞票。我恨不得多赚点儿钞票,好搬出这栋房子,搬出这条布伦海姆路,如此而已。
也许不止那么简单。汤姆出门上班以后,我就坐到餐桌旁逼着伊薇乖乖吃东西。我发誓,两个月前她还什么都肯吃呢,现在却非要草莓酸奶不可。我知道,这挺正常。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同时把头发里的蛋黄往外挑,在地上爬来爬去捡打翻的碗和勺子。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再正常不过。
但等到终于了事,伊薇倒是开开心心自顾自玩儿了起来,我却忍不住哭了片刻。我不许自己肆意流泪,只能趁汤姆不在尽情哭上几分钟。事后我洗了个脸,猛然惊觉自己显得多么疲惫、邋遢,多么一塌糊涂,心中不禁再次涌上了那种渴望:穿上长裙,脚蹬高跟鞋,理顺秀发化上妆,飘然走上街头,引得男人们纷纷扭头回望。
我怀念工作,但我也怀念工作的弦外之音:正是在上一份工作中,我遇见了汤姆。我怀念做汤姆情妇的日子。
我喜欢那段时光;事实上,我钟爱那段时光。我从未觉得内疚,只是装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那些已婚闺密个个怕“狐狸精”怕得要死?没错,说的就是职场上那些漂亮有趣的姑娘,聊得了足球,还能把一半人生花在健身房里。我只能告诉闺密们,我当然觉得无比内疚,我当然为他太太难过,这一切并非我的原意。我们双双坠入了爱河,又有什么办法?
事实是,我从未为瑞秋感到难过,即使是在我得知她又酗酒又刁钻、让汤姆过得苦不堪言之前。对我来说,她不过是一抹幻影,再说我正乐在其中,哪里顾得上她呀?毋庸置疑,偷情是一剂无比强烈的春药:正是为了你,他才甘冒不韪背叛妻子,即使他深爱着她。你就是如此难以抗拒。
当时我正在出售一栋房子——克兰汉姆街34号。那栋房子不太好脱手,因为银行不肯给最近动心的一位买家办按揭。问题出在勘察环节上,于是我们找了一位独立房地产勘察员,好把事情理顺。卖方已经搬出该住宅,房子暂时闲置着,所以我必须领勘察员进门。从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注定。我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过,但他凝望我的眼神是如此迷人,他的微笑是如此勾魂。我们实在难以自持——欢爱就在厨房里,贴着厨房台面。疯狂至极,没错,我们就是如此神魂颠倒。过去他也常说:“别指望我保持理智,安娜,在你身边我怎能做到。”
我抱起伊薇到了花园里,她边推小车边“咯咯”直乐,早上发的脾气已经忘了个精光。她每次冲我咧嘴露出笑容,我都觉得心花怒放。无论我多么怀念工作,也比不过眼前这一切。再说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把伊薇交给保姆,无论保姆多么经验老到、富有口碑。有了梅根的前车之鉴,我绝不会再将伊薇交给任何人。
晚上
汤姆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今天会晚点儿回家,要带客户出去喝一杯。我和伊薇待在卧室里,我正给女儿换衣服,准备带她出门散步。阳光无比明媚,将整间屋染成了橙色;突然间一朵云彩遮住骄阳,转眼又成了天青色。为了避免热过头,屋里的窗帘正半掩半开着,于是我走过去拉开它,却正好望见瑞秋站在街道的另一头,遥遥地望着我家。过了片刻,她迈步向车站走去。
我坐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指甲硬生生扎进了掌心。伊薇在空中蹬着腿,而我气得不敢抱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害她粉身碎骨。
汤姆明明告诉我说会摆平这摊烂事。他告诉我周日打电话跟她聊了聊,她承认搭上了斯科特·希普韦尔,但不会再跟他纠缠下去,也不会再在附近出入。汤姆明明说,她答应他了,而他信以为真。汤姆说,当时她显得挺讲道理,没喝醉也没有神经兮兮,没恐吓也没有求他复合。他明明告诉我,他觉得那女人正在好转。
我深吸几口气,将伊薇搂进怀中,让她仰面躺在我的腿上,握住她的小手。
“妈妈觉得,我们已经受够了。对吧,宝贝?”
太折磨人了。每次我刚以为事情有所转机,我们终将摆脱瑞秋,眨眼间她却又冒了出来。有时候,我隐隐感觉她永远也不会放手。
在我心底,一棵毒苗已然发芽。汤姆明明向我保证万事大吉,她却依然阴魂不散,我不禁疑心他是否确实使尽了全身解数去摆脱她,抑或他内心深处其实隐隐有几分乐于见到她不肯放手。
我下楼翻遍了厨房抽屉,找出莱丽警探留下的名片。趁还没来得及改变心意,我飞快地拨通了她的号码。
2013年8月14日,星期三
早上
床笫之间,他的手抚着我的臀,他的气息暖着我的脖子,汗津津的身子贴着我。他说:“我们真该多做做爱。”
“我知道。”
“我们得多找些二人时间。”
“没错。”
“我想你。”他说,“我怀念这一切,这种赏心乐事多多益善。”
我翻身吻他,紧闭上眼睛,尽力忍住满腔内疚:谁让我背着他找警方告密呢。
“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度假,”他喃喃说道,“就我们两个人。”
那把伊薇交给谁呢?我想问。交给对你爱答不理的父母吗?还是交给我那位娇气得连她自己也照顾不好的母亲?
但我一言未发,只是又给了他一个深吻。他的手滑到我的大腿后方,狠狠捏了捏。
“你觉得呢?想去哪里?毛里求斯?巴厘岛?”
我笑出了声。
“我可没开玩笑。”他说着从我身边退开,正视着我的眼睛,“我们也该好好开心一下了,安娜,你该好好享受享受。今年有点儿难熬,对不对?”
“可是……”
“可是什么?”他亮出招牌笑容,对我粲然一笑,“我们会想出办法照顾伊薇的,别担心。”
“汤姆,花销怎么办呢?”
“会没事的。”
“可是……”我不愿意提,但我不得不提,“我们连搬个家都搬不起,哪有钱去毛里求斯或者巴厘岛度假?”他鼓起腮帮慢慢吁了口气,翻身从我的身边挪开。我真不该说那些话。宝宝监护仪突然有了动静:伊薇醒了。
“我去吧。”他说着起身离开房间。
早餐时分,伊薇又耍起了她的那一套。不肯乖乖吃东西,抬起下巴紧抿嘴不停摇头,小拳头直推面前的碗;她把这当作游戏玩儿呢。汤姆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耐性。
“我没有时间管这种破事。”他对我说,“归你管了。”他起身将勺子递给我,满脸都是不悦的神色。
我深吸一口气。
别介意,他累了嘛,他有许多工作要忙,再说他还在为今天早上我没有陪他一起做度假的白日梦恼火呢。
可惜我介意,因为我也累了,我想好好聊聊钱和我们眼下的处境,而不是聊着聊着他就摔门而去。当然,我没有直说,只是打破了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开口提起了瑞秋。
“她又在附近转悠。”我说,“无论那天你给她灌了什么迷汤,看来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啊。”
他用犀利的眼神瞪我一眼。“你是什么意思,‘转悠’?”
“昨晚她在这儿,就站在我们家街对面。”
“她身边有其他人吗?”
“没有,她自己一个人。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妈的。”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每当怒火攻心时,他的脸色就会变成这样。“我明明叫她滚远点儿了。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提?”
“我不想烦你。”我轻声说道,心中已暗自后悔提起这件事,“我不希望害你担心。”
“上帝!”他猛地把咖啡杯扔进水池,发出一声巨响,伊薇吓了一跳,“哇”地哭出了声——糟糕透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跟瑞秋聊的时候,她明明好端端的。她很听话,还答应再也不在附近出入。事实上,她看上去挺不错,看上去没有半点儿问题……恢复正常了……”
“她看上去很不错?”我劈头问道。趁他还来不及转身,我瞥见了他的表情——他明白被抓包了。“你不是说跟她通电话聊的吗?”他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随后转身面对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对,我是这么跟你讲的,宝贝,因为我知道我去见她你会生气。所以为了让日子好过些,我举手投降……我撒了个谎。”
“你在开玩笑吧?”
他冲我微微一笑,边摇头边向我走过来,依然高举双手作势告饶。“抱歉,抱歉。她想见面聊,我也觉得那样最好。对不起,行吗?我们只聊了一会儿,在阿什伯里一家破咖啡店里见面聊了大约二十分钟,最多半个小时。别闹了好吗?”
他伸手将我搂进怀中,紧贴他的胸口。我想挣扎,但他力气比我大,闻上去又香喷喷,我也不愿意闹翻;我希望夫妻同心嘛。“对不起。”他对我喃喃低语道。
“没关系。”我说。
刚才我放了汤姆一马,现在才又回头去应对。昨晚我跟莱丽警探聊过,她一开口我就明白自己做得对,因为当我告诉她说我“多次”(是夸张了点儿)见到瑞秋离开斯科特·希普韦尔家时,她显得很感兴趣。她问起具体日期和时间(我可以说出其中两次,其他则搪塞过去了)、他们两人在梅根·希普韦尔失踪前是否打过交道、我是否认为他们目前有一腿。不得不说,我还真没有动过这种念头:斯科特·希普韦尔的枕边人总不能一眨眼就从梅根换成了瑞秋吧?无论怎么样,他的妻子毕竟还尸骨未寒。
我又提了一遍瑞秋企图拐走伊薇的事,免得她忘记。
“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说,“你可能会认为我反应过激,但涉及家人,我可不敢大意。”
“不。”莱丽说,“多谢你主动联系我。如果你还发现了其他疑点,请务必告诉我。”
我不知道警方会对瑞秋采取什么措施:也许只是警告她一下?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打算申请限制令的话,好歹能派上点儿用场。为汤姆着想,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等到汤姆出门工作,我带伊薇去公园玩了会儿秋千和木马,结果她一进童车就倒头睡着了,正是我购物的大好时机。我推着宝宝穿过小巷直奔“森宝利”超市,这条道有点儿绕路,但不堵且安静,途中还可以经过克兰汉姆街34号。
时至今日,途经那栋房子依然让我犹如触电,突然间便心花怒放,嘴角上扬,晕红了双颊。我还记得当初如何暗自盼着躲开邻居的耳目,疾步迈上前门台阶,在洗手间里打扮好,喷上香水,穿上撩人的内衣。随后我会收到短信,他会在门口现身,我们会在楼上卧室度过销魂的一两个小时。
他会告诉瑞秋刚刚见客户去了,或者声称去跟朋友小酌。“你不担心她查岗吗?”我问他,他却摇摇头。“我是个撒谎高手。”某次他咧嘴笑道。另外一次他则说:“就算瑞秋真去查了,反正第二天她也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的处境有多么不堪。
时至今日,回想起汤姆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他边狡黠地大笑边用手轻抚我的小腹,嘴里说着“我是个撒谎高手”,我脸上的笑意不禁消失了踪影。他确实是个撒谎高手,天性使然。我曾经亲眼见识过,比如他让酒店前台相信我们是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不然就谎称家里出了急事躲开加班。当然,人人都撒谎,只不过当汤姆撒谎时,你还真会相信。
我又想起今天早餐时分的风波,但关键在于:我抓到他撒谎,不过他不也直言坦白了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又没有瞒着我去见瑞秋!想想就觉得荒唐,也许瑞秋曾经算得上俏丽(他们相遇之初,瑞秋倒是个艳光四射的美人,我见过照片,照片中的她长着大大的黑眼睛,身材曼妙),但现在她已经沦落成了一个肥婆。无论如何,瑞秋如此对待汤姆,如此对待我们,他绝不会再回头跟她重修旧好,谁让那女人一天到晚骚扰我们,深更半夜打电话、发短信呢。
我站在罐头食品货架旁边。谢天谢地,伊薇还在童车里呼呼大睡,我开始回想瑞秋打来的电话,还有那次(或者有好几次?)我醒来发现洗手间的灯开着。隔着紧闭的房门,我能听见汤姆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在哄她,我心里明白。他告诉我,有时候她会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找上门来闹事,去他的公司闹事,不然就卧轨自尽。也许他算得上撒谎高手,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话是假还是真。耍我?他休想。
晚上但回头一想,他确实耍了我一把,对吧?
当他告诉我说跟瑞秋是在电话上聊的,她听上去挺不错,比以前好得多,几乎算得上开心,我可没有起半点儿疑心。当他周一晚上回到家里,我问起当天的情形,他还跟我瞎扯早上有个烦死人的会,我满心怜爱地听着,半点儿没有怀疑当天早上压根儿没什么会议,他其实是在阿什伯里某家咖啡店跟前妻见面。
我边想边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把餐具取出洗碗机,因为伊薇正在打盹儿,“哗啦”声说不定会把她吵醒。汤姆确实耍了我。我明白他一向有点儿藏着掖着,于是回想起关于他父母的说法:他说请过他父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但他们还在气他甩掉瑞秋,所以不肯来。我一直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因为我跟他妈妈在电话上聊过两次,次次她都显得十分欣慰,为人又和善,对我对伊薇都兴趣甚浓。
“我真希望很快能见到她。”他母亲说。但等我告诉汤姆,他却对这些话不屑一顾。
“她不过是耍个手段让我请他们来做客。”他说,“以便堂而皇之地拒绝,纯属争权夺势的戏码。”他妈妈听上去不像个爱争权夺势的女人,但我并没有深究。他人的家庭哪能让你一眼看透呢?我深知汤姆自有跟父母保持距离的理由,其目的正是为了保护我和宝宝。
那现在我又为什么突然起了疑心?都怪这所房子,这种处境,林林总总的事加起来害我怀疑自己,还怀疑我与汤姆的感情。如果不当心一点儿的话,搞不好这些鬼事会把我逼疯,害我沦落到跟她一样的下场,跟瑞秋一样的下场。
我坐着傻等把床单从滚筒式烘干机里取出来。要不要打开电视瞧瞧是否在播我还没有看厌的《老友记》呢?要不要练练瑜伽?我转念寻思着床头柜上那本小说(过去两个星期我好歹读了十二页),又琢磨起了汤姆的笔记本电脑,它正搁在客厅的咖啡桌上。
结果我破天荒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一把拎起昨晚晚餐时开的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取来他的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试着破解密码。我正一步步重蹈瑞秋的覆辙:独自喝闷酒,偷偷查汤姆——都是她的所作所为,他都恨得咬牙切齿。但最近以来(也就是今天早上),形势不是起了变化吗?如果他要说谎,那我就得查他;这样大家才能扯平,对不对?我感觉自己吃了点儿亏,于是想要破解密码。我先试着把名字用不同方式凑起来:我和汤姆的名字、他和伊薇的名字、我和伊薇的名字、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然后换换前后顺序。接着我试了试我们的生日、纪念日:我们初遇之日、初次偷欢的日子;又试了试34——出自克兰汉姆街34号;23——出自这所房子的门牌号。我尽力想些奇招:依我猜,大多数男人会用足球队做密码,但汤姆对足球不感兴趣,倒钟爱板球,于是我试了试“博伊科特”、“博瑟姆””和“灰烬杯”(最近走红的球员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一口喝光了酒,又“咕噜噜”倒了半杯。我一头扎进了解谜的乐趣之中,又琢磨起了汤姆喜欢的乐队、电影和女星;我键入“密码”一词,又试了试“1234”。
正在这时,来自伦敦的火车停在信号灯前方,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仿佛指甲划过黑板。我咬紧牙关长长啜了一口酒,却突然悟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天哪,差不多已经快到7点钟了,伊薇还在睡,而汤姆随时会到家。一点儿没有夸大其词,这时我正好听见钥匙在门上“咔嗒”作响,一颗心差点儿停止了跳动。
我“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一跃站起身,慌乱中把椅子撞翻在地。伊薇被声响惊醒,哭了起来。我在汤姆进屋之前将电脑搁回了桌上,但他看得出事有蹊跷,于是瞪着我劈头问道:“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没什么。没事,我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他把伊薇抱出婴儿车搂了搂,而我冷不丁从走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身影:我脸色苍白,沾了酒的双唇却殷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