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

    在一个早晨,天还没有大亮,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渐渐在褪色,空气里还充满着夜的香气,两个青年的脚步声在润湿的草地上微微响着。他们走到大门口,管门人已经起来了,便给他们开了门。

    他们慢慢地在清静的街上走着,脚踏在柔软的土地上并不吃力。两旁的房屋模糊地现露在他们的眼前。几间房里响起了人声,但很低微,轻轻地随着晓风逃走了,并不留下一点余音。空气里带着清晨的寒意。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寂寞地响着。

    他们并肩走着,不过距离得并不十分近:一个是年轻女子,有一头波纹的黑发飘蓬在脑后,穿了一件白色短衫,系一条青裙子;另一个瘦长的男人,穿着一身太阳呢西装。他们便是住在海滨旅馆里的周如水和张若兰。

    他们走过那条较长的街,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他们又转了两个弯,便到了海滨。一片灰白发亮的海水横在他们的面前。岸边是一带窄的沙滩,潮来时会全被淹没,现在潮已退去。沙滩上还很潮湿,有几个大石块堆在那里。岸边还有石级。

    他们站在岸边,望着水和天分不开的地方。海风温和地吹拂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张若兰让她的浓密的黑发给风吹着,只用手按住裙子。她的头发随着风的来去而波动、而起伏,一方面显得更浓,一方面又显得更软。

    周如水故意站得离她远一点,却只顾偷偷地看她的头发。

    "好美丽的发呀。"他这样想,他从日本妇人的大得可怕的高髻那里感到的对于女人头发的憎厌马上消失了。这时天空已由深蓝变为明亮的浅蓝色,粉红的云彩挂在他们的头上,天快大亮了。

    "今天我们真早,"她回头对他说。

    "早晨的空气多么清鲜,自然界多么美丽……"他高兴地说。

    "早起倒是很好的,"她再说一句,两人便向前走了。

    他们走到岩石旁边,正好有两块岩石离得不远,他便提议说:"我们还是在岩石上面坐一会儿吧,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她伸手在岩石上轻轻地摸了一下,说:"这上面还是湿的,"便掏出手帕把石头揩干了坐下去。他也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两个人都不眨眼地望着天际发光处,等着看日出的壮观。

    天边渐渐地亮起来,好像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忽然间仿佛起了一阵响声似的,粉红色的云片被冲开了,天空顿时开展起来。

    一轮朱红色的太阳接着从天际慢慢地爬上来,它一摇动,就好像发出了大的响声。它终于爬上了水面。在它的下面有一片红光承着它。它升高,红光也跟着伸长。它愈往上升,它的光芒也愈大。在短时间以后太阳已经离开了水面,而逐渐变小了。同时它的身体也渐渐由朱红色变为金红色。霎时间霞光布满了半个天,维护着这一轮金光灿烂的朝日;水面上也荡漾着无数道金光。天空中好像奏着一曲交响乐,一片响亮的曲调送进人们的耳里。

    两个年轻人这许久都不曾说一句话,他们只是带着赞叹和惊奇的眼光静观这眩目的景象,甚至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来赞美它。后来天空的交响乐终于奏完了,一切都恢复了平时的状态。海岸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地清静了,有几个青年或中年男子在沙滩上闲步,还有两三个半裸的贫家小孩在地上拾贝壳。他们觉得在这里久坐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便站起来。他们一面谈话,一面在海滨走了两三转,就离开了。

    两人信步走着,走入街市,到了一家汤团店门前。这是一家相当干净的小店,店里摆了几张小桌子,都坐满了人,只有靠里的一张还空着。他们便进去要了两碗汤团来。他们捧了碗,望着在碗里水面上浮着的几个大汤团,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样大的汤团他们还没有见过。他们举了箸去挟汤团,同时又抬起眼睛望四座的顾客。那些人都有着诚实的脸和很好的胃口,他们不停箸地把那样大的汤团一个一个地往口里送。

    "周先生,你看,"张若兰低声对周如水说。

    周如水的脸上浮出感动的微笑。他素来厌弃都市文明,赞扬自然美,主张"土还主义",现在看见这些朴质的渔夫怎样地吃他们的早餐,从那种真挚地把这简单的食品当作盛馔似的很起劲地吃着的样子,他体会到了吃的滋味,他想真正懂得吃的恐怕还是他们那些人吧。于是他回过头对张若兰一笑,并不说什么,就用箸把一个汤团弄成两半,挟了半个送进口里,慢慢地嚼着,一面和她谈话。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碗,脑后垂了一根辫子,穿了一件白布衫子。众人的眼光都转注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并不觉得,态度很安详,笑着和那掌锅的说话。

    张若兰带笑地放下碗,指着少女对他低声说:"她就是这里的汤团西施,旅馆里许多客人常常特地跑来看她。"她说了又抿嘴一笑。

    周如水听了这句话便把眼睛掉往那边看。他只看见少女的侧面:是瓜子脸,前面披着刘海,后面垂着一根松松的辫子——相貌的确还过得去。她偶尔回过头,让他看见了她那对活泼流动的眼睛,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她若无其事地对他笑了笑,又把头掉了过去。他的心里禁不住怦怦地跳动。

    他望着她出神。

    "周先生,"张若兰在旁边唤他,他惊觉地掉过头去,看见她抿嘴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正纳闷着,忽然觉察出来自己手里还挟着一个汤团,不觉红了脸,便低下头只顾去吃碗里的汤团,很快地吃完了。他正要付钱,却被张若兰抢先付了。

    他们从汤团店里走出来,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了。阳光焦炙地射在人的头上。街上也比先前热闹许多。周如水的头上开始出了汗,他便把西装上衣脱下来搭在左腕上。他们只顾谈着,又走过一条较僻静的街。矮屋的门前有几个妇人和女孩忙着补渔网。她们一面工作一面谈笑,两三个妇人的已经变成黧黑的脸上还蒙着焦热的日光,但她们一点也不怕。

    他们走过那里,那些朴质的脸都带着惊异的神色看他们,在他们的后面响着神秘的笑语声。这景象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但是他并没有憎厌的感觉,他反而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喜欢这幅简单朴素的图画。这时他已经跟着她转了弯,走到大路上了。

    在右边高耸着旅馆的楼房,窗户都开着,墙壁上涂着灿烂的金光。马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左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路略往下倾斜,引入一片菜畦,似乎还可以通到那远处的一带树林。

    他们走过旅馆门前,看见侍役正引着水管在草地上浇水。

    地上尽是丝丝的水点。周如水摸了表出来看,还不到九点钟,便指着树林那面提议道:"那边我还没有去过,密斯张高兴去看看吗?"

    "周先生要去,我当然奉陪,"她微微地笑着说了。周如水不禁想道:"好温柔的声音呀。"

    两人转入了小径,走不到多远,路渐渐地变得很窄了,只可以容一个人通过。一边是瓜藤掩着的土墙,一边是被柳树划分了界限的斜坡和菜畦。张若兰在前面走,周如水跟在后面。柳条垂下来,常常拦着他们的路,他们用手披开了它。两人离得很近,张若兰觉得周如水的热气喷到了她的耳边和颊上。她的女性的敏感的心还可以分辨出他的急促的呼吸。她不觉红了脸,把脚步放快一点。然而走不到几步她突然停止了。一只蛤蟆蹲在她面前。她想让它跳开,它却不动,她只好用脚把它拨开了。

    在她后面走着的周如水只顾跟着她的脚步走,不留心她中途停下来,他待急忙收住脚步时已经迟了。他的嘴几乎吻到她的柔发,他的身子几乎贴在她的衣服上。他仿佛看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似乎也感到了她的胸膛的起伏。一阵发香和肉香混合起来直往他的鼻里送。这香气使他无意地联想到那粉嫩细腻的皮肤。其实这四个形容字是不够的,似乎还有一种性质不曾表示出来,但他自己也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它。

    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他惶恐地默默望着她的背影。那一股异样的香又沁入他的鼻里。他非常激动。激情抓住了他。

    他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想唤她,他想走上前去搂抱她。但是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勇气逐渐在消失了。

    她并不回过头看他,便又往前面走了,不过走得很慢。她那裹着黑色长统丝袜的腿在蜿蜒的小径上缓缓地动着,好像很熟练似的。他自己一面跟着她走,时时望着她的不曾被裙子盖着的腿,心里充满了快乐。

    这时路变得很宽了,虽然是崎岖不平,但走起来也不十分困难。路的两旁都种着柳树,下边是水沟,路突出在中间正好像一段堤岸。柳叶随着风微微舞动,有时候就像要拂到他们的头上来似的。

    他们走过了这段路,水沟没有了,旁边是菜畦,有几个穿蓝布衫头上盖白布头帕的乡下女人弯着腰在那里工作。路旁有些苹果树,枝上挂了好些青色的嫩苹果。在不远的地方音乐似地响起了蝉的催眠的歌声。

    "乡下真好,一切都是和平的,亲切的,美丽的,比在都市里吸灰尘好过十倍。"周如水满意地发出了这样的赞美。的确在这里没有都市里的喧嚣,没有车辆,没有灰尘,没有汽油味,没有淫荡恶俗的音乐,没有奸猾谄笑的面孔。在这里只有朴素的、和平的、亲切的大自然的美。他的所谓"土还主义"在这里得到了绝大的证据。虽然他并不曾熟读过室伏高信的《文明之没落》等著作,而且便是那一本《土还》也只翻阅了前面的十几页(因为他不喜欢那个日本政论家),但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土还主义"是非常坚定无可动摇的了。

    "我也喜欢在乡下住,每年暑假我都要到乡下去祝明年毕了业,我也不愿意在都市里做事情,我还想到乡下去办小学校。我很愿意跟一般天真的儿童接近。"她这样表示了她的意见,使得周如水非常高兴。他这时记起了她是学教育的,与自己的所学相同,而且两个人的志愿也差不多。这几句简短的话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印象。她说话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迎合他的心理。因此他觉得他们是更近于互相了解了。

    他们又谈到关于太阳的话,张若兰说:"我以前简直梦想不到日出是这样的美丽。"说了美丽,她又觉得这两个字不恰当,便改口说了一句:"这样的庄严。"歇了歇她又说:"要不是周先生提醒我,我今天决不会有这种眼福,所以我应该感谢周先生。"她说了便掉过头来含笑地看他,两只晶莹的眼睛里表示着口里所说不出来的深意。

    这使他感动,使他满足,使他陶醉,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快活过。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甚至因为得意而红了脸。于是许多许多的警句又涌现在他的心头,鼓舞着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出下面的话:"太阳真是伟大。它使万物生长发育,它到处撒布生命,它没有差别地照耀各处,使任何地方都得到光明。我记得日本童话作家小川未明说过母亲是太阳的话,把母亲比作太阳,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因为母亲对于子女的爱护确实是像阳光那样地普遍。子女无论到什么地方,母亲的爱都跟随着,恰像万物无论地位或高或低都可以享受到阳光那样。"

    "周先生的话说得很不错……只是可惜……我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突然闭了嘴,声音里带了一点悲伤。

    他听见她说了那句话而且声音也改变了,便吃惊地看她的脸。但是她早把脸掉开去望别处了。他惶恐起来,想找话安慰她,但拙于言辞的他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两个人还是默默地走着。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使密斯张伤心。我不知道密斯张没有母亲,剑虹也不曾告诉过我。"他终于说了抱歉的话。这样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她回过头来,脸上虽然仍带戚容,但已经渐渐地开展了。眼睛里没有泪珠,却含着深的感激。她慢慢地说:"这跟周先生的话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偶然想起来的。周先生的话说得真好。我真羡慕你,你有那样好的母亲。"

    "只是我自己太不孝顺了。我离开家八九年就没有回去过,"周如水答道,他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母亲,不免有些伤感。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不安了。他虽然还有一肚皮的话要说,但一时也说不下去,就闭上嘴低下头慢步走着,他现出了没精打采的神情。

    "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念你的母亲,"张若兰关切地、同情地说。

    "是的,"他低声应道,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两人已走到树林前面,一条曲折的小径把他们引进树林里去。他们初进去的时候,树林并不浓密,到处都是阳光。后来树林渐渐地密了。参天的松柏遮住了阳光,虽然还让它撒下一些小的斑点,但树林里没有一点热气。他们一面听着蝉声,一面很舒适地在林子里走着。转了几个弯,他们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口井,井旁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拴了一个桶。前面有一所茅屋。茅屋前有一个老头子坐在竹椅上用柳条编篮子。他的脚下不远处躺着一条黑狗,在那里晒太阳(这一段树木稀少,看得见太阳了)。黑狗看见人便跳起来,望着他们狂吠。老头子连忙站起把它唤回去,一面带笑地招呼他们:"从海滨旅馆来的吗?"

    他们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周如水惊讶地问道。

    老人望着他们得意地微笑,一面答道:"我一看就认得。

    我在这里住久了。这几年每年夏天总有不少的人到这里来,都是从海滨旅馆来的……我的眼睛不会错……本地方没有这样漂亮的人物……海滨旅馆修好还没几年……我在这里却有十几年了。"他说完,又掉转头向里面叫了一声:"琴姑。"

    里面响起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应声。老头子又在外面叫道:"搬两个凳子出来。"

    茅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天真的姑娘。她脑后垂了一条松松的大辫子,身上穿得整齐,只是两只袖子卷到了肘上。

    她一只手提一个竹凳子,走到客人的身边放下,还说了声"请坐",便回到老头子身边,站在他的椅子背后,偷偷地看这两个不寻常的客人。

    "这是你的女儿吗?看相貌就知道很聪明,"张若兰带笑说,使得那个姑娘露出笑容,同时又红了脸。

    "不,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侄女,是我兄弟的孩子。

    他们夫妇很早死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没有人照顾。我把她带到这里来,好在我自己没有儿女,我从来就没有娶过亲,也是孤零零的,因此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这孩子很不错。"

    他说到这里,便掉过头用爱怜的眼光看她,脸上还现出得意的笑容。他又回过头来说:"她待我很好,真和待亲爸爸一样。

    她人又聪明,做事又能干。她的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少不得要给她找个好女婿,使她过点好日子,才算了结我的一件心事。我老是留心着,可是总选不到一个中意的,真是不容易选埃"他又望他的侄女,然而姑娘已经跑进去躲起来了。他便回转头看这两个客人。看见他们都注意地听他说话,他更得意,不等他们回答又冒昧地说:"你们两位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对。这样一对好夫妇,我是第一次见到。"

    张若兰听见这话,她的脸马上通红,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

    周如水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同时还有另一种感觉。这是欢喜,是惊疑,是悲哀,是畏惧,是陶醉,他分辨不出来。他马上掉过头去看她,看见她的那种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但是他勉强做出庄重的样子,对老头子说:"老先生,你不要乱说,她还是一位小姐。我们是朋友,两个人到这里来避暑的。"他说了,又有点后悔不该这样地更正。"就让老头子相信我们是夫妇不更好吗?"他这样想。

    "真的?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埃"老人带笑说,一面仔细地看了他们几眼。他接着更正道:"我的眼睛花了,头也昏了,说话没有次序,请你们不要见怪才好。"

    张若兰刚刚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周如水也笑了。

    这样地把问题结束以后,那个老头子又唠唠叨叨地向他们叙说自己的身世:他姓王,年轻时候也读过书,而且学到一手好拳,后来又当过兵。他满望升得一官半职,谁知经过了无数的战阵,出过力,拿生命去冒过险,结果是别人升了官,而自己依然是一个小兵。他便离开了军队,在东北混了好几年,就跑到这里来。后来他得到了看守树林的职务,在这里也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如果告辞的时候,老头子不向他们说那一句奇怪的话,他们在归途中也许会起劲地讨论一些都市与乡村的问题,他也许会热心地向她宣传他的"土还主义"。然而那老头子毕竟说了。原来他们临走的时候,老头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我很奇怪:像你们这样好的一对,为什么不早早成家?要是在从前,像你们这样年纪的人早就有了孩子了。"

    他的这一番话把他们两个人弄得满脸通红。他们又不便当面向他发脾气,只得忍住羞,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告辞走了。

    在归途中两人的心情和来时便不相同了,好像有一堵墙隔在他们中间。他们很想知道彼此的心,知道各人在这时候想些什么,然而快到接近的时候,他们的心又离开了:像撞着了那堵墙似的,他们急急地把自己的心收回来,但过后又再去试探彼此的心。

    张若兰比较冷静些,而且性情温柔,所以便是在心里她也是很稳重的。她从来不让自己的思想走到极端,处处不肯失去她的少女的矜持。像她这样的人甚至在进攻的时候也要守住自己的阵地。但是周如水便不同了。他虽然比较热情些,但他又是一个犹豫过多的人,因此他的热情常常被顾虑冲淡了。他有时竟然没有丝毫的勇气,变成了非常胆怯的人。

    这样的两个人如今肩并肩走在路上,相隔得这么近,却不交谈一句。各人都沉溺在思索里,都在回忆老头子的一番话。张若兰愈想愈觉得害羞,但是她却喜欢这个思想。她想说话去试探他的心理,同时她又害怕因此失掉她的少女的矜持。她只是期待着,等候他来进攻。但周如水并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勇敢的男子。在未离树林时他还有很大的勇气,可是在听了老头子的一番话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都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想:她也许会怪他冒昧唐突,笑他会有这种野心,或者甚至因此看轻他,以后不再理他也未可知。这样想着,纵然前面有很多的机会,他也没有勇气去利用它了。在路上他被矛盾的思想追逼着。他时而喜欢老头子说了那一番话,时而又抱怨老人不该如此大胆地说。

    他有时居然鼓起了勇气要对她说话,但是话一到口他的勇气就消失了,始终不曾说出来。最后还是她开了口问他将来的计划。她也许盼望着他的另一种回答。然而他却开始向她宣传起他的"土还主义"以及其它的主张来。他居然以这些伟大的思想自夸,而其实他拿它们来掩饰自己的弱点,来做避箭的盾。

    他们回到了旅馆。她回房里去休息。他还在草地上没有阳光的地方徘徊了一阵。他的头很热,心里也烧得厉害。他的眼前浮现了那张圆圆的脸,一双长睫毛盖着的亮眼睛,一个略略高的鼻子,笑时露着酒窝的双颊,左眼角下的一颗小小的黑痣。尤其使他动心的是她低着头玩弄衣角时把两颗水似的黑眼珠偷偷向上面一闪的神情。这时候的她在他的眼前现出了超乎实际的美。他觉得他实在爱她,他绝不能够放弃她。他必须把他的爱情向她吐露出来。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而且他没有一点可羞愧的地方。他很明白地意识到他爱她并不像他从前爱日本咖啡店的"女给"那样。他爱那些女子不过是想把她们抱在怀里吻她们,玩弄她们,完全把她们当作玩偶一样。至于他爱她呢,他是愿意和她共同生活,共同创造一种新的事业,互相帮助,互相安慰:他要把她当作一个朋友,一个同志,一个伴侣,一个爱人。

    他这样想着,又兴奋起来。他觉得他的爱情是纯洁的,甚至是崇高的,他甚至可以拿这样的爱情自豪。于是他很勇敢地上了楼,打算到她的房里去,而且甚至想好了要和她说的话。但是他还没有走到她的房门口,他的勇气就渐渐地消失了。他迟疑了一会,才鼓起余勇走到她的门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过后他又有些失悔。

    房里没有应声,也没有响动。他想,她也许没有听见。他待要再敲,然而心跳得太厉害,仿佛身子也战抖起来,他的勇气完全失去了,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又禁不住要想她。他要把心好好地镇定一下,但是他的心里又一次燃起了情焰。他愈想压下热情,愈觉得自己的热情差不多要满溢出来了。他必须马上向她吐露胸怀。于是他拿起笔,取了信纸,打算写封情书给她。他很热心地写着,然而写了一大篇,尽是些童话里的句子,什么"骑着云儿飞上天空",什么"和群星在蓝空里游戏",满纸都是这一类的话,连一句"我爱你"也没有,更不用说别的了。

    信写好了,自己读一遍觉得很不错,比得上一篇名家的童话。然而他再读一遍,想想他本来的用意,又觉得这封信把他的本意一点也没有表达出来。他一生气就将这几页信笺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