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盗(长安道)

作者:海岩

  他的泪水是因为委屈,不但自己委屈,也替红雨委屈。但他的气焰不再嚣张,也是因为在两位领导训斥的内容中,确实咂摸出自己的理亏。

  在公安机关内部,下级,尤其是资历尚浅的新兵,敢于正面挑战领导的权威,用发飙的方式顶撞上司,是很少见的。一般来说,没好下场的。在政委办公室里邵宽城被当场勒令不得再与赵红雨的父亲继续冲突,不得再采取任何激化矛盾的动作……在结束谈话时政委甚至说:“你和赵红雨要是真想谈恋爱,以后要真打算和她结婚的话,就更不能得罪老丈人了。再怎么说人家是父女,血缘之情是割不断的!我看你是咱们刑侦总队年轻干警中最缺心眼的人了,最二的人了,没有之一!”

  作为对邵宽城处罚的第一步,是他从政委办公室回到刑侦一队时,队长李进立即宣布的一个决定。李进决定让他暂停敬陵盗墓案的侦查任务,重操旧业,还是去做队里档案资料的整理工作。虽未说明邵宽城的队长秘书这个非序列职务是否继续保留,反正和停职反省差不多了。

  那几天刑侦一队的大半警力都扑到在敬陵盗案上去了。不仅一队,刑侦总队和各分县局也都投入了很多协查的警力。这应该是邵宽城从警以来接触到的最大的案件了,李进是这个案件的主要责任人,而他,做为李进的秘书,做为刑侦一队的队员,却被排除在外,只能坐壁上观,确实是一个处分,一份耻辱。

  整个下午李进都在和总队领导开会,傍晚时分才回到一队,分几拨把警员叫到他的房间布置任务,每拨会开得都很短促,警员们来去匆匆。最后,李进把邵宽城也叫过去了,让邵宽城心中忐忑,不知吉凶。

  进屋之后,李进开门见山,向邵宽城传达了总队领导的两项决定:一、尽管敬陵盗案峰峦突起,进入了最严峻的阶段,但,鉴于赵红雨的身体状况,总队正式同意她结束任务,退出此案的工作。

  二、关于她是留在邵宽城家还是回到她父亲家养病,完全由她自己决定,总队不会干预。也希望邵宽城不要以个人身份,限制赵红雨选择的自由。

  这两条决定,主要是第一条,让邵宽城颇感意外。

  他当初曾经希望并劝说赵红雨加入此案的工作,为此还和红雨数度龃龉。他劝说红雨时万万想不到红雨会在父亲家两次生病,而且病得如此之重。所以,他现在当然希望红雨能尽早退出,安心养病。红雨很快就要开学了,别真的耽误了那份让她充满希望和兴趣的专业课程。

  邵宽城默默地听着,未发表看法。李进说得简短,仓促,行色匆匆。他要马上赶到邵宽城家去,当面向赵红雨宣布总队的意见和决定。于是,邵宽城和李进一同出门,各开各车,各走各路,殊途同归,都奔邵家小院去了。

  第十四章

  红雨几乎睡了一天。

  邵宽城听母亲说,红雨下午才醒,起来喝了碗米粥,就着少许肉松;晚上又喝了专门给她炖的四宝汤,吃了一块葱花烙饼。李进一进门就说赵红雨气色很好,比想象的要好,并非纯粹是客气和安抚。

  李进和赵红雨在小屋里谈话时,没让邵宽城旁听。他代表总队领导,代表刑侦一队,对红雨为案件侦破工作所做出的重要贡献表示了感谢,对她卧底精舍公司的表现和作用,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李进继而宣布赵红雨的工作现在可以结束了,赵红雨已经圆满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希望她接下来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迎接新的生活和即将到来的学业。

  赵红雨听了组织上的这番表扬是不是很高兴,邵宽城不得而知,但他后来知道,赵红雨在李进宣布完决定之后问了一句话,让李进大吃一惊!

  赵红雨问:“案子已经破了吗?真的是个皇后墓吗?”

  邵宽城后来听说,李进当时怔了半天,才出声反问:“皇后墓……你是听邵宽城说的吗?”

  李进原本是为宣布红雨退出的决定,并对红雨表示慰问和表扬而来的,他怎会料到,在案件完全渺无方向的今晚,他居然在赵红雨的小屋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赵红雨并没有从邵宽城那里听到过任何有关案情的介绍,但她居然知道罪犯盗掘的古墓,是一座皇后的陵寝。

  “是听你父亲说的?”李进敏感地又问。

  “是听我父亲和一个叫杨锏的人说的。我正睡觉呢,没听太清。”

  “杨锏?”李进脑门上的神经一跳!

  从李进的表情上赵红雨肯定意识到昨夜在病房里出现的杨锏,以及杨锏与父亲的那几句交谈,对这个案件或许有某些重要的关联。昨夜的她,半梦半醒,屏风后的对话,若浊若清。她依稀记得杨锏和父亲在看几张照片,断续入耳的只言片语中,似乎提到了一个皇后陵。

  无论如何,李进这天晚上的小院之行有了一个意外收获,敬陵盗案居然还有一个从未纳入侦查视线的人物——杨锏。

  李进走了,走的急急匆匆。

  李进走后,邵宽城进了红雨的小屋,递水给她吃药,湿巾给她擦脸,坐下陪她聊天。他看得出来,红雨的情绪不高,有心事似的,问一句答一句,总是若有所思。她的这幅状态,显然与李进有关。李进刚才都与红雨谈了些什么,邵宽城当然很想知道。

  “怎么了?”他问。其实他也不知道该从哪儿发问。

  “没怎么。”她答。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案子没破,你怎么没说。”赵红雨沉默了一下,反问过来。

  “噢,”邵宽城不知该怎样解释。敬陵盗案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目前的局面,未来的前景,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怎样展望,怎样厘清。

  “本来,这案子已经结束了,”邵宽城低回地说了一句。其实从中午开始直到现在,邵宽城的情绪也非常不堪,只是回家面对病中的红雨,不得不强做欢颜。现在,既然红雨的情绪也不堪了,又说到了这个令人不堪的案子,所以他也索性收起笑脸,一脑门黑线,悲催地说:“谁也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究竟是谁这么疯狂,到现在连个线索都没有。”顿了一下,邵宽城忽然疑惑:“李队今天不是来跟你谈退出的吗,怎么又跟你说案子了?”

  “李队没说。是我问他案子完没完,他说没完。他说这案子才刚开始,把我吓了一跳。”

  邵宽城恨恨地嘟哝一句:“我去!”

  赵红雨也不免疑惑:“案子既然没破,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呢?是队里让你回来照顾我的?”

  邵宽城本能地支唔了一下,说道:“这案子,我不参加了。”

  “为什么?”

  说到队里把邵宽城撤出敬陵盗案的缘由,就不能不把赵红雨牵涉其中。他们的话题于是说到了昨夜在这间小屋里发生的冲突。或许赵红雨当时头脑麻木,似醒未醒,所以对冲突的始末细节已经记忆不清,但说到她自己究竟是愿意回到万家大宅还是留在这间低矮的小屋,她的回答却让邵宽城心清气定。

  “如果我的任务真的结束了,我肯定要回到家里来住!”

  赵红雨说的这个“家”,当然就是指她现在呆的这个小院。邵宽城心情大好,嘴上走油:“靠,为了让你回来我把你爸都得罪到头啦!你爸要是知道咱俩要结婚的话,不杀了你就得杀了我!”

  “那肯定杀你呀。”红雨心不在焉地说:“我爸就是把自己杀了,也不可能杀我。”

  “咱们先说好了,”邵宽城说:“结了婚咱们就在咱们自己的小院过日子,不到你爸那个大别墅去。”

  红雨仍然若有所思似的,碉堡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哎呦喂,只能我孝敬你父母是吧,你就不能孝敬一下我的父母?”

  邵宽城伤不起地:“不是我不孝敬他,是他不接受我。”

  红雨没心情争辩似的:“我爸会接受你的,只要是我想要的,我爸都会顺着我。”

  邵宽城不再争辩,辩也没用。他对未来的岳父能否接受他这枚苦逼女婿,肯定没信心的!

  但无论如何,那天晚上邵宽城终于可以睡得安稳香甜了。被领导训斥并处罚的悲催心情,在与红雨“谈婚论嫁”之后,荡涤一空。他无魇无梦地睡到第二天天色大明,直到母亲把他叫醒。

  母亲不无紧张地告诉他:“你们队上又来人了,来找红雨。”

  他一轱辘从床上滚起来,一脸狐疑:“我们队?找红雨?这么早?”

  他匆匆穿上裤子,脸也没洗,就往红雨的小屋跑去。拉开屋门看到井探长和另一个刑警正跟红雨谈话,见他进来,井探长便停下来向他解释:“昨天红雨跟李队反映了一些情况,情况很重要,李队让我们抓紧过来做一个笔录。”

  邵宽城愣愣地,说了声“噢”。

  那天早上邵宽城帮着母亲给井探长两人端茶倒水,又给红雨端来早饭。早饭的丰盛遭到了井探长的高度评价和严重表扬,说怪不得红雨放着她爸的豪宅不住,非要回到这儿来受穷,原来这儿的早饭好温馨哦,好好吃哦!

  邵宽城的母亲可高兴了,连声问井探长他们:你们吃了吗?没吃我马上给你们做。井探长他们连声道:吃了,吃了,谢谢,谢谢!

  井探长带人过来做笔录,属于刑事侦查中的一项常规工作,邵宽城也没当回事的。那天他照常上班,到点下班,晚上照例陪红雨吃饭,感觉生活如此幸福。红雨的肠胃经过两天的粥养汤补,已经可以进食一些肉类和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