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的人马脚程很快,两日后,程昶一行人刚走到夫子亭,程烨便带着一列禁军簇拥着琮亲王的车驾等候在此了。
此前琮亲王妃得知程昶失踪,伤心大病过一场,眼下病虽好了,身子还是虚的,见了程昶,险些哭晕过去,拉过他的手瞧了又瞧,还似在梦中。
到了夫子亭,金陵便近了。
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回京当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魏然煊赫的禁军开道,每行一步,连马蹄声都是齐整的。
金陵城的老百姓闲来无事,都出来瞧热闹,只见十六骑的近卫后头,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悠悠驶过,不期然来了一阵风,将云雾绡做的车帘掀起来一角,露出车厢里,三公子安静的侧颜。
道旁一行人顿时被攫去了呼吸。
上回三公子落水,醒来后便比以往更俊了些,而今他失踪归来,看着怎么像是比落水那次还要俊了?
就说方才的侧颜,山月作眉,寒星作眸,骨相之美连天底下最心灵手巧的匠人都雕琢不出十之一二,不知道的,还当是琮亲王府请了哪路神仙回来。
一路虽是禁军护行,却并不回宫,而是先将三公子送到了琮亲王府——听说今上特赐了恩典,让程昶在王府稍作歇息,等晚些时候,再进宫赴接风宴。
这个所谓的接风宴是皇家的家宴,吃宴的统不过昭元帝与几个后妃皇子,再就是琮亲王一家。
当年昭元帝继位后,这一辈的兄弟陆续殁了,要不就是住得远,呆在封地偶尔上一封请安折子,三年五载不带回一次京的;召回来的譬如南安王这样的,都是旁支,与昭元帝这一脉不亲不说,有的早已降了等,大都只领着辅国将军的衔。
是以能够格与昭元帝吃家宴的,都是天底下极尽尊贵的人了。
从前程昶尝在金陵惹是生非,昭元帝并不见多偏宠他,至多就是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两人到底是亲叔侄,而今程昶转了性,又连番遭逢大难,昭元帝难免心疼,眼下太皇太后的寿辰已然近了,宫里宫外都忙得不可开交,昭元帝还分出神来派殿前司的人马去迎了程昶回京,又亲自在宫内为他设宴,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殊荣,落到文武百官眼里,竟觉得比起陵王郓王,今上还要更宠这个亲侄子些。
自从程烨带着禁军在夫子亭接了程昶,云浠这一路上便没什么事了。
她依旧缀在行队最末,待到了琮亲王府,府里的管家把他们一路护行的几个校尉统领请去偏厅吃了茶,再一人赠了一个茶包,她这一路便算功德圆满。
茶包接在手里一掂量,沉得很,琮亲王府的管家说是西域进宫的金丝儿茶,小礼罢了,不值什么。结果云浠出了王府将茶包拆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哪里是什么金丝儿茶,分明就是拿金丝挽成的茶匙子。
一应七八个校尉统领,一人得了一个。
只是,这样的礼搁在常人眼里虽贵重,对琮亲王府而言,确实不值一提。左右三公子是天家人,是今上的亲侄子太皇太后的眼珠子,回头宫里的恩旨下来,他们还要得赏,琮亲王府这个茶包,不过就是意思一下罢了。
云浠将金茶匙收好,仰头一看天阳,正是正午时分,她一路回到琮亲王府,问守在大门口的赵五:“阿嫂呢?”
赵五一看云浠,欣喜地唤了声:“大小姐!”说道,“少夫人一早得知大小姐您今日回金陵,便在正堂里等着了,大小姐您快去吧,少夫人怕是要等急了。”
云浠“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连行囊都来不及放,绕过照壁,便往正堂里去。
日光洒金似在正堂门口铺了三尺,云浠望见端坐在高案边,淡日疏烟般的身影,脚步不由慢下来。
她很久没见方芙兰了,自从哥哥去世,她去塞北为他收尸以后,她还没与方芙兰分开这么久过。
她很想她,却又有些怯,毕竟她当初一意孤行地去找程昶,丝毫没顾及阿嫂独留在府中,会否会为自己担心。
倒是方芙兰听到外头的动静,移目看来,先唤了声:“阿汀?”
她很快起身,快步走到门前,见了云浠,眼中的欢喜色简直要溢出来:“不是说一早就到金陵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云浠道:“琮亲王府请吃茶,我与随行的几个统领不敢辞,是吃过茶才回来的。”
方芙兰点点头。
她牵过云浠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看了看,大约是见她脸色看着尚好,笑了,随后上下将她一打量,又笑着责备:“半月前就入了冬,你穿着这么一身单衣,是不知冷么?”
然后拉着她进屋,从桌上端起一个瓷碗递给她:“把这参汤吃了。”
云浠应“好”,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随后问:“阿嫂,你这阵子身子还好吗?”
方芙兰道:“你还知道要问我好是不好。”
她虽是这么说,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备之意,或许起初是有的,后来看云浠走得久了,积攒在心间的担心,盼着她回来的渴望,便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责备遮过去了。
眼下看着她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便也只顾着欣慰了。
方芙兰于是点头道:“我很好,终归按时辰吃着药,把身子将养着。”
她接过云浠的行囊,打开来帮她收拾,一面问:“我听说,后来是你找到的三公子?”
云浠先“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摇头:“也不算是我找到的,三公子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在东海渔村寻到他的时候,他身子已然康泰了,想必即使我没有寻过去,他改日转醒,也会自行回金陵的。”
方芙兰愣了下,不解地问:“不是说落崖了吗?才两个月时间,他身子怎么会是康泰的?那么高的崖落下去,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手臂上有一道刀伤,但我寻到他的时候,刀伤也已愈合了。”云浠道,“我后来问过三公子,他说落崖时候的事,他记不太清了,或许是中途被哪道横长的枝桠拦了拦,所以才没受伤的吧。”
方芙兰“嗯”了一声,她手里的动作慢下来,一时若有所思。
云浠见她这副模样,不由问:“阿嫂,怎么了?”
方芙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问道:“那三公子他……知道是你费心找的他吗?”
云浠道:“知道。”
“那他可有对你说过什么?承诺过……什么?”
云浠愣了愣,片刻后,明白了方芙兰的言中之意。
她垂眸道:“他只是跟我道了谢,旁的没多说。”
她顿了顿,很快又道,“终归我也不希望他因为我去找他就觉得欠着我,想要予我回报。我不图这个。”
方芙兰摇了摇头,柔声道:“阿汀,阿嫂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与三公子,本来就很难……”
方芙兰没将后半截话说出口,但云浠却听得十分明白。
她与程昶,本来就很难,即便是两厢情悦,今上或琮亲王都难以首肯他们的亲事,她这次费心去找他原本是一个契机,他竟还没能因此打动,她日后想与他一起,怕是渺渺无望了。
“没事。”云浠依旧垂着眸,“我……”
我不奢望这个。从不奢望今后能与他在一起。
可她也没将后半截话说出口。
扪心自问,她不奢望吗?她其实是奢望的。
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后还不盼着与他两厢厮守的。
她只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知足。她知道了太难了,因此固步自封。
他很随和,但他其实是个很疏离,很冷漠的人,心间裹着一层壳,她怕多走近一步,他从此就要退避三舍。
“这是什么?”方芙兰从云浠的行囊里取出一个精致茶包,问道。
云浠接过来,取出里头的金茶匙,递给方芙兰:“是今日琮亲王府给的赏赐。”
她默了一瞬,转而又道:“阿嫂,我想找个时机,把这茶包与茶匙还回去。我不想收。”
方芙兰愣了愣,随即笑了:“是该还。”她说,“我们心里若有谁,若喜欢谁,就该在这个人面前体体面面的,不轻易受他的礼,受他的恩,这样无论他心里有没有我们,我们都能在他跟前抬得起头,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这份喜欢。”
方芙兰说着,把金茶匙重新装回茶包里,温声道:“找个机会,还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