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雪的冬天,大咸阳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国都城,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宁静。没有任何政令诏书颁发,没有任何礼仪庆典举行,甚或连“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的迎冬大礼都没有了,隆冬时节躲避疾疫的闭户省妇令①也没有官府宣示了。总归是,举凡都城国人最为熟悉,甚至已经化成了程式习俗一部分的一切寻常动静都没有了,似乎整个皇城整个官府都告消失,帝国回到了远古之世一般。然则,越是静谧越是无事,国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奋多事,果然如此沉寂,岂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虑也就如纷纷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闾间、在酒肆商铺间、在学馆士吏间飘散开来,反复往来,渐渐地也就聚成了几种议论主流。

一种最惊心动魄的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另一种说法则颇见欣欣然:燕人方士卢生人海为皇帝寻求仙药,今岁归来,献给皇帝的却是一方刻着远古文字的怪石,经高人辨认,远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议的预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为匈奴,皇帝正是为此北上,命蒙恬北击匈奴大胜,这个咒已经破了!还有一种说法则大是忧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阳武博浪沙遇大铁椎刺杀②,今岁又在兰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东六国老世族作祟;两次却都没有拿获刺客,当此之时,不定又要来一次逐客令,将山东人氏赶出关中哩!山东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却流传着另外一种更具眉目的说法:入冬以来,皇帝已经秘密举行了三次重臣小朝会,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彻夜灯火,连博士学宫都在日夜忙碌,长公子扶苏也已经从北河赶回了咸阳,凡此等等迹象,来年必有大事无疑!种种消息议论纷纭流播,大咸阳的沉寂中雪藏着一种难言的骚动,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冬尽之时一道诏书传遍了朝野:开春惊蛰之日,皇帝将行大朝会。

大咸阳虽则松了一口气,然终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这春季大朝会的日子。开春朝会固然寻常,每年必有的铺排一年国事的程式而已,然诏书明定为惊蛰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时,《吕氏春秋》已经在天下广为传播,人们对月令时令与国事大政的种种神秘关联已经大体清楚。而在《吕氏春秋》问世之前,基于天人感应的国事运行程式,还是一种深藏于天子主城与上层官府的颇为神秘的治道学问,寻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吕氏春秋》以月令时令论国事,向天下昭示了自占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诸侯的基本国事动作成为大白于天下的可以预知的程式,诚一大进步也。尽管世事沧桑治道变迁,然其根基传统毕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依据《吕氏春秋》以及种种在民间积淀日久的天人学问,人们很清楚惊蛰之日的特异含义。

蛰者,冬眠之百虫也。惊蛰者,雷声惊醒冬眠百虫也。自立春开始,惊蛰是第三个节气,大体在每年二月初的三两日,后世民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便是惊蛰节气。《吕氏春秋·仲春纪》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无作大事,以妨农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二月之内除了传统认定的“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省囹圄,止狱讼”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讳“做大事”的。就其时盛行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言,若政令违背时令,则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也正是因了这种种已知的禁忌与程式,人们虽则不安,却还是认定:惊蛰大朝不会有国政大举,更不会有大凶之政。

然则,惊蛰之日当真炸响了一声撼动天地的惊雷,天下失色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书文知会:午时开朝,皇帝将大宴群臣,应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这也是秦政俭朴的老传统,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会,事先一律将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种种重叠浪费。官员们一得书文便知行止,纷纷在午时之前不用午膳便驱车进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预定程式是:大宴之后行朝会,丞相李斯禀报政事,各官署禀报疑难待决之事,皇帝训政。因了没有任何例外,与朝官员们在市井议论中被浸泡得重重阴影的一颗心终于明朗了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惊蛰雷声因博士仆射周青臣的一番颂辞而爆发。

举凡大朝,博士学宫七十二博士无分爵位高低,从来都是全数参加。在老秦国臣子眼中,这是秦国自来的敬贤传统,名士不论爵,该当。无论博士们说了多少在帝国老臣们看来大而无当的空话,举朝对博士与闻朝会都一无异议。而博士们则更以为理所当然,博士掌通古今,岂有大政不经博士与闻论辩之理?是故,博士们每次都是气宇轩昂,想说甚说甚,从无任何顾忌。今日大宴一开始,博士们惊讶地发现,皇帝骤然衰老了,须发灰白而面色沉郁,一时便相互顾盼议论纷纷。

博士仆射周青臣执掌博士宫事务,与皇城及各官署来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为深切了解秦政及帝国君臣辛劳的一个,今日眼见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几次目光示意博士区首座的文通君孔鲋,很是指望这个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请人咸阳统掌天下文学之事的孔子后裔与儒家首领,能够代博士们说得一席话,对皇帝有些许抚慰。可孔鲋却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听见任何议论。周青臣有些难堪,也有些愤然。他虽是杂家之士,也素来敬重儒家,然却始终不明白以人伦之学为根本的儒家名士,为何在一些处人关节点上如此冷漠?譬如这个孔鲋,自进入博士宫掌事,从来对其余诸子门派视若不见,终日只与一群儒家博士议政论学,还当真有些视天下如同无物的没来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议论,都说儒家若当真统帅天下文学,诸子定然休矣!虽则如此,周青臣却从来没有卷进非儒议论之中,更没有与孔鲋儒家群有意疏远,当然更不会以自己的学宫权力刁难儒家。全部根基只在一点: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对私斗内耗更是深恶痛绝且制裁严厉,自乱法度只会自家身败名裂。然则,今日周青臣却不能忍受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径自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陛下,臣有话说。”

“好。说。”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启奏陛下,”周青臣声音清朗,大殿中每个人都抬起了头,“臣闻冬来朝野多有议论,言秦政之种种弊端,以星象预言秦政之艰危。臣以为。此皆大谬之言也!往昔之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明圣,平定海内,驱除匈奴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以来,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当有定心,无须为些许纷扰而累及其身也!”

“好!为仆射之言,朕痛饮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来。

大臣们为周青臣坦诚所动,举殿欢呼了一声:“博士仆射万岁!”

“周青臣公然面谀,何其大谬也!”一声指斥,举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离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谀皇帝,蛊惑天下,此大谬之论也!”淳于越昂昂然指斥之后,又立即转身对皇帝御座遥遥一拱手,“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归王道,却面谀陛下,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也!”

一言落点,举殿哗然。淳于越仅仅指斥周青臣还则罢了,毕竟,博士们的相互攻讦也是帝国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则,此时距郡县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却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牵涉出郡县制与诸侯制之争,且又将自己在博士宫说过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再次在大朝会喊将出来,若非偶然,则必有深意,这个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为?一时间议论纷纷,大殿中充满了骚动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肃静了下来。

“既有争端,适逢朝会,议之可也。”

嬴政皇帝话音落点,大殿中立即哄嗡起来。身为大臣谁都清楚,皇帝的议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们如市井议论一般说说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议之”。也就是说,可以再次论争郡县制是否当行。这不是分明在说,郡县制也可能再度改变么?

如此重大之迹象,谁能不心惊肉跳?整个大殿立即三五聚头纷纷顾盼议论起来,相互探询究竟该如何说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谀过甚,臣等以为当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发难,锋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贾挺身而出高声道:“陛下既下群臣议之,则周青臣所言,自当以一端政见待之,何以论罪哉!再说,秦法论行不论心,例无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尔等不知法为何物,如何便能虚妄罗织罪名!”一番话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熟悉秦法的大臣们也无不纷纷点头,博士们顿时没了声息。

淳于越大是难堪,“非忠臣”之说原是自家喊出,却被素来开口在后的这个执法大臣批驳得体无完肤,顿时气咻咻难耐。看看文通君孔鲋还是正襟危坐无动于衷,淳于越一拱手高声道:“臣与二十三博士具名上书,再请终止郡县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诸侯。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尝闻也!”

“臣等附议!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尝闻也!”

二十余名博士齐声高呼,其势汹汹然,大殿骤然震惊而沉寂了。帝国官员们的最大困惑是,这群博士在八年之后兀自咬定郡县制不放,背后究有何等势力?否则,纵然名士为官,焉能如此目无法度,敢于以如此强横之辞攻讦既定国政?

“淳于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顿弱颤巍巍站了起来,苍老的声音依然透着名家名士的犀利气势,“就今日之论,淳于越明是为皇帝叫屈,实则为诸侯制张目!大秦郡县制业已推行八年,‘华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无不康宁。尔等突兀攻讦,究竟意欲何为?山东老世族汹汹复辟,尔等则汹汹主张诸侯制,岂非沆瀣一气哉?”

“此言过甚!”淳于越面色通红,愤然高声道,“山东六国老世族,大多已经迁入咸阳,沦为寻常民户,如何复辟耶?大人诛心之论,大为不当!”

“诛心之论!大为不当!”博士群齐声一喝。

“世族复辟,谁云诛心?”一个冰冷明朗的声音突然插入。

大臣们又是一惊,历来不问政的长公子扶苏站起来了。几乎同时,甬道走来了肥自如瓠的张苍,抱着一只大铜箱放到扶苏案前,昂然肃立着不说话。扶苏拍了拍铜箱高声道:“老世族要复辟,此乃铁证也!列位该当知道,近年土地兼并之风日见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谚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殊为痛心!去岁,曾有十余博士上奏皇帝,请彻查大臣与郡县官吏侵占田产事,以解民倒悬。期间,适逢扶苏受命职司田亩改制,遂会同御史大夫府并治粟内史府秘密查勘。月余之期,扶苏与御史张苍秘密查勘了陈郡泗水郡。这只大箱,便装着两郡田产兼并之黑幕!张苍,打开铜箱,给大人们说说吞田凭据。”

“是。”张苍一点头掀开了箱盖,两手掬出一捧宽大的竹简高声道,“此箱竹简,已然经过御史大夫府与廷尉府合署勘验,登录在案。今日为陈情于朝会,如数借出。此箱竹简非竹简,全数是田产密契!合计买卖六十九宗,全部是低价吞并良田。买主全然一家,彭城项氏。卖田者,全数是当年项氏封地之民户。”张苍哗啦放下一捧竹简,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极其简约,两行字:‘民某某,自卖田产若干亩于项氏,某某以佣耕之身为名义田主,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据查,项氏后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并田产,业已达四十万亩之多。”

“泗水郡是楚国项氏,陈郡是韩国张氏。”扶苏高声接道,“陈郡阳城,有民户陈胜者,遭张氏公子张良刺客威逼,卖尽全数田产二百余亩,父母家人不堪贫困而死,陈胜则为人佣耕而无力成婚立家,实同鳏夫,辄生为盗之心!”扶苏从张苍手中接过一只黑乎乎的皮袋打开,抽出了一支宽大的竹板,“诸位大人请看:这是陈胜卖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画!画的甚?一剑刺一冠!冠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陈胜等民户看来,官府不能整肃黑幕,便当杀之!而经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陈郡泗水郡,没有一个国府官吏私吞民田。私吞民田者何许人也?六国老世族也!老世族纵然失国,依旧衣食无忧田产丰饶,为何以如此恶黑手段贪得无厌地搜刮民户?真相只有一个:积聚实力,图谋复辟!否则,大秦律法不禁田产买卖,何以却要买了田产,却仍使佣耕户顶着田产主人之名,自家却藏在后面。与此同时,却在天下大肆鼓噪,说大秦官吏吞并民人田产。世间黑恶,莫此为甚!诸位博士既曾请查兼并,果真对山东故地如此黑幕一无所知乎!”

扶苏戛然而止,整个大殿静得如深山峡谷。

且不说博士们如芒刺在背,面色阴郁无言以对,不知情的帝国老臣们也额头涔涔冒汗,心头突突乱跳。事实上,土地兼并之风谁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许,然大多数官员都认定必然是国府贪官所为,不定身边哪位重臣便是元凶。唯其如此,大多官员对土地兼并讳莫如深,与其说是不知情,毋宁说是投鼠忌器。毕竟帝国新立,内忧外患如山重叠,大事又接踵而来,国府君臣忙得日夜连轴转,死咬住一件尚不明了的事大做文章,也确实有失大局。然今日经扶苏一说,帝国老臣们恍然之余,又不禁心惊肉跳了。果真兼并之后有如此黑幕,岂非这六国贵族要从水底动手将帝国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对于六国贵族复辟,大多数大臣并没有看得如何严重,而以今日情形看,却是大大地懵懂了。

“老臣补正事实。”右丞相冯去疾打破了举殿沉寂,高声道,“老臣职司天下户籍,对六国贵族清楚得很!淳于越说老世族大部迁入咸阳,大谬也!事实如何?自皇帝陛下迁六国贵族诏书颁发,至今业已八年,迁了几多?只有一千余户!六国大贵族哪里去了?跑了!楚国项氏景氏昭氏屈氏、韩国张氏、齐国田氏、魏国魏氏张氏陈氏、赵国赵氏武氏、燕国姬氏李氏等等等等,举凡六国大贵族,都逃跑了,藏匿了!狗日的!老夫要早知道这些鸟族黑恶害民图谋复辟,当初该一个不留!狗日的!”粗豪的冯去疾竟在朝会上破口大骂起来。

“陛下,臣有一议。”文通君孔鲋终于开口了。

“说。”嬴政皇帝淡淡一个字。

“臣以为:一则,朝会当归正道。公子扶苏所言,既有铁证,着廷尉府依法勘审便是,无须反复纠缠;二则,纵然实情,不能因此而疑忌遵奉诸侯制之儒家博士。儒家博士固然主张诸侯制,然与六国贵族复辟毕竟有别。臣等奉行诸侯制,主张以陛下子弟为诸侯。六国贵族复辟,则图谋恢复自家社稷。此间异同,不言自明。敢请陛下明察。”

“言之有理。”嬴政皇帝拍案高声道,“无分大臣博士,只要在朝会说话,俱皆论政,无涉其心。文通君若有正题,尽说无妨。”

“如此,臣昧死一请。”

“说。”

“去冬臣曾上书,请编《王道大政典》,敢请陛下允准。”

“也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找文通君奏章出来。”

蒙毅做了郎中令,却依旧兼领着皇帝书房长史,每临大朝必在帝座侧后侍立,一则督导两名尚书记录,一则随时预备皇帝诸般政事所需。见皇帝吩咐,蒙毅立即快步走向帝座大屏之后,片刻捧出了一卷竹简。

“文通君奏请编书。诸位听听,一并议之可也。”

蒙毅展开竹简,站在帝座侧前高声念诵起来:“臣,文通君孔鲋启奏陛下:今大秦一治天下,诚夏商周三代王道复出也。三代天子一治,于今皇帝一治;入主不同,治道同也。故此,臣拟与儒家博士协力编修夏商周三代以来之《王道大政典》,以为大秦治国鉴戒。典籍修成,臣当与儒家博士以典为教,弘扬王道大政于天下,以成皇帝陛下文明宏愿。臣心耿耿,臣心昭昭,陛下明察。”

随着蒙毅的声音回荡,大臣们的心头又一次突突乱跳起来。这个文通君硬是要将三代天子的“一治”与大秦皇帝的“一治”扯成一样,分明荒谬得可笑,却又一副神圣肃穆之相,他与那班儒家博士究竟想做甚?自《吕氏春秋》事件后,秦国朝野对编书的背后蕴含已经大大地敏感起来,几乎是一听说编书便大皱眉头,谁都要本能地先问一句,真是编书么?究竟想做甚?这文通君口气甚大,举殿大臣一时竟没人说话了。

“诸位大臣,”嬴政皇帝平静地开口了,“为修明文治,朕特召孔子九代孙孔鲋入朝,封爵文通君,官拜少傅,领天下文学重任。文通君与诸博士联具上书,请编王道经典。此为天下大事,诸卿但抒己见。”

博士坐席区一则振奋,一则惶惑。振奋者,如此大事终上朝会也。惶惑者,皇帝一番话不痛不痒,竟揣摩不出可否之意,若乱纷纷议来,这些不知编修经典为何物的粗豪大臣动辄便骂人,能有个主见么?

“老臣敢问,”奉常兼领太史令的胡毋敬率先开口,“文通君编修《王道大政典》,与大秦新政有何裨益?”

孔鲋一拱手答道:“我等上书业已言明:三代一治,秦亦一治;皆为一治,自当引为鉴戒。秦政若能以三代王道一治天下,岂非巍巍乎大哉!”

“此言大而无当。”扶苏高声道,“三代王道乃沉沦治道,百余年无人问津也。大秦新政与三代王道南辕北辙,如何竟能以王道之学做大秦治国鉴戒?子矛子盾,尚请自圆。”

“长公子差矣!”博士淳于越昂昂然道,“治国之道,原非一辙,相互参校,可见真章。以三代王政参于大秦,有何不可?今公子见疑,莫非大秦不行王道于天下,而欲专行苛政于天下乎!不敢使天下流播王道之学,岂非掩耳盗铃哉!”一席话尖刻流利,帝国大臣们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淳于越之言,陈词滥调也!”廷尉姚贾奋然高声,“一言以蔽之,三代王道乃复古怀旧之道。自春秋以至战国,以至大秦,数百年惶惶若丧家之犬,天下谁人不知?若想用王道两字将三代诸侯制说成万世不移,用苛政两个字迫使大秦改弦更张,痴人说梦也!以实论之,掩耳盗铃者只恐不是别人,而是儒家博士!”

“廷尉之言,何其凶悍也!”博士鲍白令之冷冷笑道,“若不尊圣王,不修大道,不言三代,不涉经典,天下文明何在也!文学良知何存焉!若编修一书而能使天下大乱,我等文学之士岂非神圣哉!大秦新政岂非不堪一击哉!”

“屁话!”御史大夫冯劫终于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愤愤然骂道,“编一鸟书,是不能使天下大乱!老秦人见的书多了,《商君书》你等博士编得来么?《韩非子》你等编得来么?《尉缭子》你等编得来么?就是《吕氏春秋》,你等编得来么?大秦不怕编书,要看编甚书!编出一部烂书,分明便是在大锅里扔一粒老鼠屎!那个韩非子咋说来?对了,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儒家是五种毒虫之一!要说不堪一击,那是臭烘烘的烂书!”

“大人位居三公,诚有辱斯文也。”博士群中站起了叔孙通,揶揄一句粗豪的冯劫,转而侃侃道,“三代经典,我华夏文明精华,治国大道渊源也。今若以冯劫大人之言,蔑视典籍,摒弃王道,只恐百年之后国人皆愚不可及,天下皆一片蛮荒也!”

“此言大谬也!”蒙毅大踏步走下帝座,站到自己坐席前高声道,“摒弃三代王道,绝非摒弃文明。天下文明,大成于春秋战国五百佘年,与三代王道何涉也!不习三代,也绝非使天下蛮荒。孔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欲使天下蛮荒者,不是别人,正是孔子!正是儒家!儒家欲攻讦新政,便打出王道大旗,以替民众呼吁文明自居。而一旦为政,就诛杀论敌,唯我独尊!蒙毅敢问诸位:孔夫子当年为政鲁国,能允许少正卯如此在庙堂放肆么?今日,儒家博士们却以文明面目教训我等,何其可笑也!”

殿中骤然沉寂,隐隐弥漫出一片肃杀之气。

“陛下,老臣有奏对。”东区首座的李斯站起了。

“丞相尽说。”嬴政皇帝依旧淡淡一笑。

殿中回荡着李斯庄重清晰的声音:“今日大朝,原本铺排国政,不意竟因博士仆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博士淳于越非议郡县制,并再请奉行诸侯制。大政稳定八年,而能突兀出此惊人之论,李斯以为,事非寻常也。诗去: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六国贵族黑恶兼并欲图复辟,朝野议论蜂起欲行王道,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贵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当朝论政,固不为罪,然定制八年而能汹汹再请,亦必有风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动也。所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

博士们的额头不禁渗出了涔涔汗水。

首相李斯的语势并不如何强烈,然其整体剖析所具有的深彻却骤然直击每个人的魂灵。谁能说自己没有受到汹汹复辟暗潮的鼓舞?谁能说自己没有异常灵敏的贵族消息通道?谁又能说,力主诸侯制与编修那部王道大典,不是在种种令人躁动不安的消息激发下催生的?甚或,谁又能说自己在听到皇帝两次遇刺后不是暗中多饮了几爵?谁又能说自己不是将韩国张良的博浪沙行刺视为英雄壮举?凡此等等,可谓人心莫测,谁又能知道了?偏偏这李斯似乎神目如电,寥寥数语便将大局说了个底朝天,博士们一时一身冷汗,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重臣巨匠的分量,人人都从心头冒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以今日之议,淳于越之言实属刻舟求剑也。”李斯的声音重新响起,“老臣愿在今日大朝会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有治道也。非其着意相反,时势异也。今日,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也。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淳于越言三代诸侯制,文通君请编三代王道大典,尽皆楚商之刻舟求剑,不足效法也。是故,废郡县制、行诸侯制之议当作罢,不复再议也。”

博士们没有人出声,大臣们却频频点头。虽然嬴政皇帝没有说话,但谁都清楚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气息:这一页就此翻过,废除郡县制之议将永远地沉人海底。

“古谚云:庙堂如丝,其出如纶。”

李斯的声音再次冷冰冰钻进博士们的耳膜,“今日御前大朝会议政,尚且如此纷纭混乱,传之天下可想而知。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议国政之风。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当效力农工商旅,士当学习法令辟禁。亦即是说,士子该明白自己当行之事,避开自己不当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国人。然则,今日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议当世为能事,以惑乱民众为才具。此皆不知国家法度也。古时天下散乱,无法一治天下,方有诸侯林立,议论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张虚言以乱事实;士子修学皆从私门,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今我大秦,业已别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学之士依然传授非法之学。但有官府政令颁行,则人各以其学非议。人则心非,出则巷议,宣扬自家学派以博取名声,秉持异端之说为特立独行,鼓噪群下,张扬诽谤。此等恶风不禁,则国家威权弥散于上,私人朋党聚结于下。六国贵族于失国之后依然能兴风作浪,赖此流风也。是故,老臣奏请陛下:禁民人私相议政,去庙堂下议之制,使国家事权一统。”

“彩!”帝国老臣们异口同声一喝。

博士们却死死沉寂着,没有一个人再试图说话。

“有鉴于此,老臣请力行焚书法令。”

如同一声惊雷,博士们刷地站了起来,惊愕万分地盯着这位枯瘦冷峻的首相。

“好古非今者,尽以史书为据。”李斯对博士们森森然的目光浑然无觉,“为此,老臣奏请:举凡史书,非秦记者皆烧之;除博士宫国家藏书之外,其余任何人私藏诗、书及百家论政典籍者,悉交郡县官署一体烧之。敢有以诗、书攻讦新政者,斩首弃市;敢有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见而不举,连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内有藏书不交者,黥刑苦役。凡书只要不涉政事,皆可保留。民人欲学法令,以吏为师,以法为教!”

这番话如秋风过林,举殿大见肃杀,连帝国老臣们也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声音。如果说去除议事制度与禁绝民入议政,老臣们还衷心赞同的话,那么焚书之举则多少使帝国老臣们觉得过火了。谁都知道,自商君秦法便有焚烧诗书令,然商君之世及其之后,秦国事实上并没有延续这一法令。也就是说,始皇帝之前五代秦王,只有过那一次焚书令,而且远远没有今日李斯所请的这般铺天盖地。毕竟,秦国以敬贤敬士而崛起,老秦人对书,对读书士子,还是从心底里敬重的。

“可有异议?”嬴政皇帝的问话仿佛从天外飘来。

“灭绝文明,灭绝天理,不可啊……”孔鲋绝望地嘶喊了一声。

突然,嬴政皇帝大笑着站了起来。大臣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皇帝今日是带剑临朝的。嬴政皇帝扶剑走出了帝座,居高临下大笑道:“好个文明也!好个天理也!此话该教那些兼并民田的六国贵族们说说,也该教那些流着血汗为人佣耕的农人们说说!好词都是儒家博士的?儒家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经典便是文明?王道仁政便是天理?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身份!何等文明?何等天理?复辟的文明!乱政的天理!朕今日就是要杀杀这复辟文明的威风,灭灭这王道天理的志气!朕就不信,没有这般文胆,没有这般天理,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大秦郡县制就会被取代!六国贵族也好,这家那家也好,谁想复辟,尽可与大秦较量!朕今特诏:丞相李斯所奏,照准实施。这,是朕对复辟者的一道战书!”

一番嬉笑怒骂,挟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人心,博土坐席区一片沉寂,大臣们却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然呐喊:“皇帝万岁——大秦万岁——”

三日之后,嬴政皇帝的诏书附着帝国丞相府令颁行天下了。

嬴政皇帝的诏书只有两句话:“大朝所议,制日:可。准以丞相府令颁行郡县。”

随附的丞相府令名为《文治整肃令》,全部将李斯的朝会奏对化作了实际政令,其包括方面是:

其一,废除议事制度。所谓禁议论,这是最实际的一条。要申明的是,被禁止的议事不是正常的朝会议事,而是由皇帝“下群臣议事”的有关特定重大事件的商讨决策制度。就其实际而言,这种议事与其说是一种明确的决策程序,毋宁说是战国论政风习所形成的一种传统。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种通行的事实,而且为朝野所认可。所以,若不明令禁止,则有可能在大事不交群臣议决时反而遭受非议。是故,李斯主张禁议论,首先便是废止了最具有传统根基的“下群臣议事”的习惯程式。这便是李斯所说的“禁之便”(禁了有好处)的实际所指。中央国府取消议事传统程式,流播民间的种种议论便没有了强大的传递渠道,帝国决策便很容易保持一致。从当时的情形看,禁议事不能说没有合理性。

其二,禁止民人私议政事,尤其严厉禁止“以古非今”,明定“以古非今者,(灭)族!”这个民,是朝臣之外的所有民众,其本意目标当然首指士人阶层。就事实而言,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强权镇压民众言论的重大事件,其负面影响极为深远。然则,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禁令明确指定了非议秦政的具体所指:以古非今。从尊崇革新维护革新的意义上说,它充满了不惜以强大权力维护新政成果的坚定性,最大限度地张扬了战国时代“法后王”的变革精神。但是,禁止议论政治本身,却也开启了思想专制的先河。从史料角度说,尚未发现帝国时期真正因“以古非今”言论而被灭族的记载。这一事实间接地证明:这一法令的威慑意义大于实际执行的强度。

其三,焚烧史书及民间所藏诗、书,期限为三十天。这一政令的当时含义很清楚:根除攻讦秦政的根基依据。李斯的庙堂对策及其政令,也都同时明确了豁免方面: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在此列,官府藏书不在此列,法令典籍不在此列,秦国史书不在此列,各种政令典籍与理财资料(图书计籍)等不在此列。后来的史料证实,这道政令在实施中远远没有政令本身那般彻底。真正的天下典籍,除了藏于洛阳周室的先秦史书损毁最大,可说是基本不存外,其余百家典籍并未损毁多少。主要原因在两处:一则是官府收藏的诸子百家典籍仍在,二则是散布天下的民间藏书不可能被全部收缴。东汉王充的《论衡·书解篇》云:“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通志·卷七十一》云:“(先秦典籍之丧失)非秦人亡之也,学者自亡之耳!”刘大魁之《海峰文钞·焚书辨》云:“六经之亡,非秦亡也。(秦防儒者)道古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诗书百家语,博士之所藏俱在,未尝烧也。”李斯奏对中分明说民间百家语在焚烧之列,何有王充等“不燔诸子”之说?只能说明,这道政令在实际执行中是有着很大的弹性的。毕竟,这道政令的本质目标是与复辟暗潮相呼应的“道古非今”的政治思潮,而不是藏书本身。

其四,禁私学。春秋战国学术繁荣以至鼎盛,私学之兴起居功至伟。帝国政令禁止私学,对中国文明的杀伤力远远大于“焚书”与“禁议事”两项。因为,这是从根本上遏制了文明源头的多样性与丰富性。私学被禁,名士大家的私学弟子若不散去,便得秘密藏匿于深山大泽,或得改换名目以继续传授学问。后世史家发掘这一方面的史料极少,只有一条记载,这便是《汉书·楚元王传》的记载:“楚元王交,字游……好书,多才艺。少时尝与鲁人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荀子门人也。及秦焚书,各别去。”

其五,立官学。所谓“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根基在确立官学。立官学,是禁私学的必然补充。但从实际情形看,秦帝国之初正当战国私学传统极其强大之时,官学在事实上也只能是国家设立的博士学宫而已,各郡县尚没有兴办官学之记载。

帝国政令的目标很清楚,就是要通过官学来保持国家政令的统一,来凝聚种种社会思潮。值得注意的是,同时期的西方罗马帝国也是以法令为教,以律师为传授教习。两大尚未相通的文明体系,在同一时期采取了本质同一的治理方式,蕴含着何等必须探究的东西,实在值得深思。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3年春,始皇帝嬴政禁止并焚烧民间私藏政治典籍,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极其深远的“焚书”事件。与其后的“坑儒”事件一起,嬴政皇帝乃至整个秦帝国,因此而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两千余载厚诬之下,已经无以使后人认知全貌了。人们因此而将嬴政皇帝看作暴君,而将秦帝国视作暴秦。甚或不屑于做任何历史真相的追究了。作为一起有着深刻历史背景,且发自必然的政治事件,“焚书”事件在政治上的积极意义,已经被后世儒家夹杂着仇恨心理的单向价值评判所淹没了。这种居于统治地位的单向评判,大大掩盖了“焚书”事件的反复辟的政治本质。在岁月流逝的长河中,一场反倒退反复辟的政治战役,被褊狭地演绎成了一场恶意毁灭文化的暴行。这种评判,折射着我们民族时常痉挛性发作的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刻意失察,折射着我们常常因这种刻意失察而导致的种种悲剧。至少,人们已经忘记了,“焚书”事件是帝国新政面对强大的复辟势力被迫做出的反击,是新文明为彻底摆脱旧时代而付出的必然代价——

注释:

①《吕氏春秋·仲冬纪》云:“仲冬之月……土事无作,无发盖藏。无起大众,以固而闭……命之曰畅月。是月也,省妇事,毋得淫,虽有贵戚近习,无有不禁。”

②阳武博浪沙,阳武为秦县名,大体在今开封西北。博浪沙为其时驰道路段名,大体在今开封与郑州之间,在今河南原阳县。博浪沙事件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韩国旧贵族张良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