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回到府中,已经是三更时分,无意入睡,便信步游荡到池边石亭下。

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白色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华却是何人?张仪走过去笑道:“夜半时分,形影相吊,倒是别有风韵呢。”便揽住了男装丽人的身躯。嬴华便笑着挣脱:“谁个形影相吊?你才是!”张仪笑道:“在等我么?”嬴华娇嗔道:“等你做甚?不许人家有心事么?”张仪便拉了嬴华坐在自己身边:“如何?见到王兄了?”嬴华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张仪笑道:“有甚动静?也见到太子了?”嬴华却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么?猜猜。”女儿娇态十足,与平日的洒脱英风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动人。张仪怦然心动,猛然结结实实的搂住嬴华,在她耳边笑道:“让你嫁给我?是么?”嬴华咯咯笑着,一句话没说便软倒在张仪怀里。

张仪雄心大起,一把便剥扯去了嬴华的男儿长衫,显出了一身滑手的红色锦缎小衣。月光之下,赤·裸裸的嬴华被放倒在石案上,洁白丰盈的身躯竟是晶莹生光鲜红欲滴!乌黑的秀发上却又是一顶男儿高冠,竟平添了几分奇异的媚色。张仪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尝丽人,微风习习,体香津津,玉体毫发皆见,比起吹灭灯烛却大不相同,更是觉得美不胜收,竟一气猛勇了半个时辰,兀自兴犹未尽……

嬴华闭着眼睛瘫了好一阵,方才红着脸裹着衣服坐了起来,打量着张仪笑道:“世上可有这般丞相,未婚先乱,风流非礼?”张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风流,丞相何敢裹足不前?”嬴华一阵咯咯笑声,伸手飞快的在张仪脸上掴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从来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张仪却搂住了嬴华赤·裸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愿怎么剋都由得你了。”嬴华伸出赤·裸的双臂便揽住了张仪脖子,悄声笑道:“你这无赖劲儿,当真可爱!若象苏秦那般正经八百,才没气力!”张仪不禁哈哈大笑:“噫!你却如何晓得苏秦没气力?果真不是淑女……”嬴华一急,竟猛然用长衫包住了张仪的头:“夜半时分,你是公鸡打鸣么,忒般大声?”张仪愈发笑不可遏,咳嗽着撕扯开长衫,摇头晃脑道:“公鸡打鸣,职责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华又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竟是比张仪还响亮。

笑闹一阵,嬴华才说起了进宫情景,张仪竟是越听脸色越沉。

嬴华是嬴虔的小女儿,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台,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机密干员,任何时候晋见秦惠王都无须通报。谁知这次却大不一样,刚刚过了王宫正殿,便被一个老内侍拦住,说是要禀报秦王允准方可。嬴华顿时沉下脸来,大袖一挥,便径直走了进去。老内侍不敢拦截,便连忙一溜碎步跑开了。将近秦惠王书房,却见长史甘茂从书房旁边的小门匆匆迎来,遥遥一个长躬道:“行人且请止步,我王今日不适,不能见臣理事。”嬴华眉毛便是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却沉着脸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法度?”嬴华顿时气恼,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让开。”甘茂却梗着脖子道:“身为长史,职责所在,请公主退下。”嬴华几曾受过如此怠慢,怒火窜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个响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声:“来人!给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锵锵跑过来围住了嬴华,却面面相观不敢动手。嬴华正要发作大闹,却听得大书房里一声嘶哑的叫声:“是华妹么?别理会他们,进来便是了。”嬴华黑着脸哼了一声,一甩大袖便径直进了书房。甘茂却是愣怔在那里,大是尴尬。

进得书房,嬴华却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几何时,壮健沉稳的王兄,竟然变成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个白发苍苍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嬴华一阵哽咽,便扑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爱的拍拍嬴华的肩膀:“小妹啊,坐在这儿,听我说,我是刚刚醒过来的,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嬴华哽咽着跪坐在坐榻前,望着苍老的秦惠王却是止不住的泪眼婆娑,及至秦惠王断断续续的说完,嬴华的双眼便只有警觉闪烁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报传入咸阳,秦惠王高兴异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泻,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转。奇怪的是,秦惠王醒来后见榻前站着两个大臣,觉得眼熟之极,却硬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只颤巍巍的指着他们,脸胀得通红,却是说不出话来!一个黑胖子高声道:“臣,樗里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过来,心下一松,一切便都想了起来。

从此,秦惠王便自觉得了一种怪病:经常莫名其妙的觉得头顶“钻风”!此时便一阵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连形影相随的老内侍也想不起来了。几次之后,秦惠王大是惶恐,便将实情秘密说给了最高明的一个老太医。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太医闭目摇头,竟说此病无名无药,只可求助于“方士”。

秦惠王笑道:“老太医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狱讼秋官,洛阳倒是还有。只是,这‘方士’如何便通晓医术了?”老太医连连摇头:“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说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却是如今兴起在燕齐海滨的一种异人。此等异人自称通得天地鬼神,驱得妖邪怪病,又能延年益寿。老朽虽对方士不齿,然自知不能医我王头风怪疾,也是无治乱投医,惟愿我王三思。”

秦惠王素来不信邪术,但见老太医无法可治,便到太庙祭祖祈祷,并请大巫师以最古老的钻龟之法占卜一卦。谁知卦辞竟只有八个字:“幽微不显,天地始终。”饶是大巫师反复揣摩龟甲纹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凶。秦惠王长叹一声作罢,便听天由命了。从此,这怪病便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志强毅,便立下了一条宫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状,长史护卫便须禁绝朝臣入宫,直至他清醒过来,亲自解除禁令。日复一日,钻风怪症发作得渐渐频繁,强壮沉稳的秦惠王饱受折磨,竟倏忽间变成了一个枯瘦如柴的白发老人!

嬴华心头怦怦直跳,却又无法抚慰这位王兄。思忖一阵,嬴华问:“大哥,你这阵能清醒得几多时辰?”秦惠王喘息着笑道:“有事你便说了,天黑前大体无妨。”嬴华静下心来,便先大体说了与张仪出使山东的情景与各国变法进展,秦惠王笑道:“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担心。对了,丞相为何不来见我?”嬴华道:“他在修书,准备明日进宫的。”秦惠王低声道:“明日午时后,暮色前,记准了!”

嬴华点点头,便说起了今日校军场大庆典的盛况,很为太子的威猛高兴,并向王兄道贺。秦惠王却听得皱起了眉头,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良久沉默,突然嘶哑着声音道:“华妹,你当尽快与张仪成婚!张仪,必须成为王族大臣。”

嬴华进宫,本来也是想请准这件大事的,不想此时被王兄突然当作国政棋子敲下,心中便有些不悦,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肃杀脸色,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当遵从。”秦惠王便低声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面命,黑冰台不奉任何诏令!”嬴华不禁打了个寒颤,低声应道:“小妹明白,断无差错。”秦惠王又低声道:“我明日便要搬出咸阳宫,让张仪到这个地方来。”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递给嬴华:“你走吧,我要趁着清醒,多想几件事儿。”

……

月光下,张仪端详着掌中竹板上那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心中竟是思潮翻滚,不能自已。看来,上将军司马错对秦惠王的骤然怪病还一无所知!这只有一个可能:司马错班师以来,从未晋见秦惠王;上将军班师不入宫,也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诏书!若秦王清醒,断无不召上将军入宫之理。如此说来,有人矫诏?心念一闪,张仪便是一个激灵!能在法度森严的秦国与权谋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矫诏行事者,绝非寻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谁呢?

想着想着,张仪的牙齿竟咬出咔咔声响:“小妹!走!”

“疯了!”嬴华甩开张仪的手笑道:“光着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

张仪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长袍脱下来包住嬴华,又在嬴华腰间勒了一条大带:“走。去见司马错,此时不能少了他!”嬴华咯咯笑道:“这种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脚,听我的了。”说罢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倏忽之间,又笑吟吟转来,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又利落的剥下张仪的高冠内袍,给他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短衣,还套上了一个黑布面罩!张仪笑道:“公事公行,大门出入,你这行盗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华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连王街都出不去呢,密谋者必有三只眼,懂么?”张仪便不再辩驳,却笑道:“我不会飞行术,就这般出门么?”嬴华道:“别说话,跟我来便是。”说着身子一个旋转,脚下一块大石便隆隆移动,一个洞口便赫然现出!张仪惊讶得乍舌:“噫!如何这里竟有地道?!”嬴华道:“回头再说,来吧。”拉着张仪便下了洞口,地面大石又隆隆阖上。

片刻之后,俩人冒出地面,张仪一看,竟是一片园林草地!嬴华悄声道:“这便是司马错后圆。”张仪心中更是惊讶,口中却不再说话,只是随着嬴华在树影间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华一伸手揽住张仪,便飞上了屋顶,两三个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灯光位置,却正是司马错书房之外。嬴华在张仪耳边悄声道:“你进去说话,我在外边守着,天亮前便得走。”说罢在张仪身上一阵摆弄,张仪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的变成了一件黑色长袍,与平日洒脱的张仪倒是一般无二!

张仪走进了书房,树影里的嬴华听见了司马错惊讶的笑声,直到城楼刁斗打响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时分,张仪才走了出来。嬴华二话没说,拉起张仪便飞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鱼肚白色时,两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与一脸污垢,嬴华笑得前仰后合。

张仪板起脸道:“一整夜疯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钻地洞,灰头土脸,不可笑么?”

张仪在铜镜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说说,这条地道是谁个开的?”

绯云早已经起来,一边惊讶的笑话着两个狼狈疲惫的夜行人,一边打来热水让两人洗脸。嬴华用热腾腾的面巾擦着脸道:“当年咸阳筑城,是商鞅与墨家工师总谋划。咸阳宫与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连,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战,君臣间不好联络。迁都咸阳后,商鞅收复了河西,秦国形势大变,这些地道便没有公开,只是将地道图保存在了王室书房。谋立黑冰台时,王兄将地道图交给了我,为的是秘密传递消息。可惜我除了当初探路,还从来没有用过,今日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说来,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华笑道:“当年在陇西,老秦人与戎狄周旋几百年,满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长的有几十里呢,否则,精锐如何保存?”

张仪叹息一声笑道:“看来啊,这老秦人还当真有些图存应变之秘技呢,然则能保留到强盛之时,却当真难能可贵也!看看山东六国,当初哪个不强悍?可如今呢?鸟!”听得张仪一句粗骂,嬴华笑不可遏,绯云红着脸笑道:“吔——!大哥这丞相越做越粗了。”张仪却笑道:“不粗不解气,饭呢?快咥,咥罢了睡觉,睡起来出城。”绯云便连忙搬来鼎盘,张仪一夜劳累,早已是饥肠辘辘,也不与两女礼让,便狼吞虎咽起来!匆匆用罢,上榻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却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时分。看看天色尚早,张仪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宽袍散发来到书房,嬴华却已经在书房等候。

“你在读书?”打量着在书案前发呆的嬴华,张仪笑了。

“没那兴致,我在看图,找出口。”

张仪恍然,连忙凑过来端详。书案上摊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大图,羊皮纸已经发黄,墨线却是异常清晰。张仪博杂如师,也算得粗通筑城术,端详了一番大图,已经看出了些名堂,见嬴华依旧皱着眉头,便打趣笑道:“木瓜一个,再看也是白搭。”嬴华红着脸笑道:“你才木瓜!在这里,我是想不出,这出口外却是甚地方?”张仪又端详一阵,指点着大图道:“这是南山,这是渭水,这是北阪,这洞口处么?对了,酆水南岗,松林塬。”嬴华惊喜笑道:“酆水松林塬,真好!别宫正在那里。”

张仪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内。”

“当真木瓜!”嬴华拍案笑道:“地道相连,昨夜那里便能进入呢。”

听说入口便在府中,张仪连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几样物事,对嬴华道:“午时末刻,该走了。”嬴华也收拾了一番,两人便来到昨夜石亭下,悄无声息的进了地道,大约半个时辰后出得地道,面前竟是碧波滚滚的一条大水,对岸却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松林,掩映着两座古老城堡的断垣残壁在风中遥遥相望,竟是平添了几分萧瑟悲凉。

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咸阳城西与渭水交汇,虽是渭水支脉,却也是天下名水。所以为名水,是因为酆水两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带。两座遥遥相望的断垣残壁,便是当年酆京与鄗京的遗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内乱,犬戎在周室权臣引导下大举进入关中,杀死周幽王,掠夺了周人积累的全部财富,烧毁了周人最伟大的两座都城——酆京鄗京,将丰裕的渭水平原变成了满目创痍的废墟!正是这场亘古罕见的大乱,才引出了周太子(后来的周平王)千里跋涉入陇西,秦部族五万精骑东进勤王的悲壮故事。周人东迁洛阳,便将根基之地全部封给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虽然勤奋厚重,封国之初却是不善农耕,更兼春秋诸侯争夺激烈,竟是无暇修复也无力利用这两座残留的伟大城堡,年复一年,酆京鄗京尘封湮没,便被悠悠岁月销蚀成了真正的废墟!

奇怪的是,这两片断垣残壁的废墟之上,却不知从何年开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树,茫茫苍苍覆盖了全部高岗!老秦人说,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礼仪,安葬了这两座天子京城。后来,秦人便将这片山地呼之为松林塬。商鞅修筑咸阳时,便在这与咸阳一水之隔的松林塬中,建了一座小小别宫,名曰章台,国人便呼为章台宫。究其实,章台宫也是一座小城堡,夏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猎,国君便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因了离咸阳很近,于是国君便时常出城在这里小住,一些耗费时日又需清净的会商,便常常选在了这里。

“飞过去么?”张仪看看波涛滚滚的河水,又看看对岸的茫茫松林。

“莫急。”嬴华左右张望着:“该当有人接的。”

话音刚刚落点,便闻岸边桨声,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黑篷快船,船头一名军士突兀便问:“可有鹰牌?”嬴华一亮手中竹鹰牌:“看好了。”随手一掷,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飞向船头。军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请大人左走百步,从码头上船。”嬴华笑道:“无须了,稳住船头便是。”说着揽住张仪腰身,身形一闪,两人便凌空跃起,竟是稳稳的站在了船头。军士拱手道:“请大人入舱就座。”嬴华对张仪眼神示意,两人便进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舱。只听军士脚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驶向了对岸。

片刻之间,小船已经靠岸。军士领着两人上岸,进入松林,在一座石门前交接给一个千夫长,军士便反身走了。千夫长领着两人进入松林深处,一阵曲折,终于看见了一座白色石条砌起来的城堡。城堡建在一个山包上,虽说不大,但在这青苍苍的松林中却也是威势赫赫!沿着白色石阶上到平台,那千夫长又走了。没有守护兵士的厚厚石门,竟隆隆的响着自动滑开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走了出来,无声的招招手,便领着两个人走了进去。张仪没有回头,却听见背后的石门又隆隆关闭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噔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打了个寒颤。外边看,城堡虽然威势赫赫,里边却并不大,仿佛咸阳城中一个六进大庭院。穿过几道曲折回廊,便到了“庭院”深处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的幽谷田园一般。

嬴华爬在张仪耳边悄声笑道:“知道么?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叫玄思苑!”

“玄思苑?”张仪恍然点头,方才明白这是秦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处,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来,油然便是一声叹息。

老内侍已经从茅屋中出来,嘶哑着声音对嬴华道:“请公主在池边等候,丞相随我来。”便领着张仪走进了茅屋。嬴华左右张望一阵,却到草地边的竹林中去了。

进得茅屋,张仪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着须发雪白枯瘦如柴的一个老人!虽则已经听嬴华说了秦惠王的景况,但亲眼所见,张仪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自禁,哭喊一声:“君上……”竟扑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竟也是老泪纵横,挣扎欲起,却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哑着声音道:“这也是天意啊……车裂商君,嬴驷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场……”

“君上,莫要自责过甚。”张仪哽咽着:“时也势也,已是当年。君上惕厉奋发,恪守商君法制,开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强国,上可对苍天神灵,中可对祖宗社稷,下可对秦国子民,煌煌功业,何愧之有啊?”

“天命如斯!”秦惠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嬴驷来日无多,有几件事,须得对丞相说清了。”

“君上但有诏命,张仪自当尽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缓慢沉重的对张仪叮嘱了几件事情,竟都与储君继位相关,却将张仪听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嬴荡,次子嬴稷。嬴荡是秦惠王当年重返咸阳后与一个胡女妃子所生,那个胡女生下嬴荡后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这嬴荡天赋极高,壮猛异常,对兵事武道有着浓烈的嗜好。当初,秦惠王很为嬴荡的勇武刚猛而欣慰,战国大争,一个君王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个国家的旺盛斗志啊。可到后来,秦惠王便渐渐没有这种欣慰了。说起来事情都不大,可嬴荡时常流露出的那种种令人惊讶的浮躁,却令秦惠王不安。从军之前,嬴荡在两年中赶走了三个剑术老师,赶走了六个搏击术老师,原因都是老师打不过他!读起书来,嬴荡也是过目成诵,辩驳得几个老师张口结舌,竟也被一一赶走了。秦惠王几次动了念头,要请张仪兼做太傅教导太子,无奈纵横事大,张仪走马灯般周旋于六国,已是疲于奔命一般,如何能再掣肘?

后来,秦惠王便发现了甘茂这个奇才。甘茂本是下蔡名士,学无定师,自称“师尚百家,自成我家”,更兼通晓兵家武道,精于论辩之术,便在北楚南魏间声名大噪。张仪在山东六国间奔波的时候,甘茂来到了秦国,樗里疾便将他荐举给了秦惠王。一番长谈,秦惠王觉得甘茂之才确实难得,便任为右长史,也便是长史之副。由于长史是常驻王宫的机密大臣,秦惠王便有了经常考察甘茂的机会。但有疑难大事,秦惠王总是先有意无意的与甘茂闲谈,想看看甘茂的见识。司马错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便有意征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说了两句话:“削巴蜀之王权治权,立秦人之王权相权。”秦惠王总觉得这个方略不深不透,可后来也照着做了。大约几个月,秦惠王对甘茂便有了一个考语:“无大略,多机变,文武皆通,才堪实用。”司马错班师归来,秦惠王便命甘茂做了嬴荡的老师,但是,却没有给甘茂加太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对嬴荡施加影响?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几次讲书下来,嬴荡竟与甘茂竟极是相得,几次来父王处谢恩,并敦请父王早日加太傅官爵于甘茂!

可秦惠王这时却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渐渐消磨嬴荡的暴戾浮躁之气,就象公父孝公当年对他那样,将一个浮躁王子磨练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异症,明是来日无多,便对嬴荡继位有了诸多忧虑。大秦国崛起何等艰难?若不慎交于劣子之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忧虑之中,秦惠王想起了次子嬴稷。嬴稷虽然比嬴荡小得许多,还只有十五岁,但却是个气度极为沉稳的少年。老内侍与老宫女们都说,嬴稷简直就与当年的孝公大父一般无二!秦惠王虽然很是钟爱这个楚国丽人生的儿子,却总是觉得他少了一点儿刚强,多了一些沉静。为了滋养这个小儿子的强毅,在张仪提出给危机四伏的燕国派出常驻特使时,秦惠王便将这个少年王子派去了。嬴稷的母亲不放心少年儿子久居异邦,便坚持跟儿子一起去了燕国。秦惠王很想召回嬴稷,可又另有一番担心:嬴稷年少,一旦回秦便要陷入明争暗斗,种种蛛丝马迹中秦惠王已经觉察到自己无法掌控权力细节了,已经无力保护这个小儿子在羽翼丰·满之前万无一失,若继位不成反遭不测,岂不弄巧成拙?再说,嬴稷嬴荡各有所长所短,嬴稷是否一定比嬴荡强,秦惠王还当真难以从这个缺乏历练的少年身上看得明白,反复思虑,秦惠王竟是难以决断了。

“丞相啊,”秦惠王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末了喘息着静静的盯着张仪:“你为秦国一定大计,你说说,嬴荡、嬴稷,孰优孰劣?该当如何摆布?甘茂之太傅,该不该明加……时日无多,丞相莫得讳言啊。”

张仪心中一颤,却是良久沉默。虽然是秦国首相,然张仪却长久奔波外事,对咸阳宫廷素来所知不详,也缺乏思索,或许也是不谙此道所致。有一次笑谈,嬴华曾经说他是“灯烛之才,灯下便黑”,张仪却是哈哈大笑:“自古大才,哪个不是灯下黑?商君不是么?吴起不是么?”嬴华便笑道:“你愿黑便黑,我不黑便保了你。”张仪却傲然笑道:“纵然灯下黑,也识得鬼蜮伎俩,自保足矣,何须小女子护身?”

今日听罢秦惠王一番叙说,张仪却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灯下黑”了,满心都是七国纵横,邦交斡旋,到头来,对咸阳朝局的变化,竟不如对山东六国的朝局变化清楚!首要一个,便是入秦二十余年,对两个王子一无所知;司马错的秘密自己不知道,秦惠王说的这些秘密更是闻所未闻;尤有甚者,甘茂还是自己入楚发现的人才,自己说动甘茂入秦,并委托樗里疾向秦王荐举甘茂,到头来,甘茂成了太子老师,自己竟还莫名其妙!若不是与司马错甚是相得,秦惠王对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自己最终莫名其妙的出局了,还都是稀里糊涂的。

思忖之间,张仪已经是一身冷汗。虽则如此,张仪的机变之才,毕竟是天下无双。一阵哽咽沉默之中,他已经清楚了一个根本事实:权谋深沉如秦惠王者,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尚难以取舍,自己更是无法说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与其说是对策,毋宁说是忠心;无上佳对策犹可,无忠诚之心便是举步之危!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清醒有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忧虑,”拭着泪水,张仪终于开口了:“储君之事,虽迫在眉睫,但却难以立断。臣与两位王子素无来往,难判高下,实无高明谋划呈献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赖众谋,而赖明主独断。储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断定夺,方可万全。臣为首相,深信君上思虑深远,惟以君上定夺是从。君上但有决断,臣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内乱之中。”

秦惠王长长的喘息了一声,似乎精神了许多:“丞相啊,你说说,司马错之后,秦国还有没有上将军人选?”

这一问突兀之极,张仪心中便是一惊,谨慎答道:“近年来臣疏于兵事,尚没有发现才堪上将军之人。”心中还有一句话,“上将军正在盛年之期,君上何忧?”却是生生的憋了回去。

“司马错,老了。”秦惠王叹息了一声:“你以为,甘茂兵事如何?”

“臣以为,樗里疾尚有兵家之才。”张仪竟脱口说出了一个熟悉的王族人物,连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秦惠王恍然笑道:“对了,樗里疾也是良将呢,如何竟是忘了?”喘息一阵又道:“丞相啊,听说,你有个女仆,很是可人呢。”

又是突兀的一问!张仪却立即明朗回道:“启禀君上:女仆绯云,乃家母所赐,忠心不二,灵慧多能,确实是臣府的女家老。”答案似乎早在胸中一般。

“好。有如此一个女总管,也是天意了。丞相啊,你没打算过成婚么?”

“臣谢过君上关切之心。”张仪先大礼一躬,便立即跟上:“臣久欲求婚于公主,无奈诸事繁冗,竟拖至今日。今日臣请君上:恩准臣与嬴华公主立即成婚。”

“好!”秦惠王竟是拊掌笑了一阵:“丞相有此心意,本王如何不准?一月之后,你便与嬴华小妹成婚。但愿啊,我也能去饮得一爵喜酒了……”

看着泪光闪烁形同枯槁的老人,张仪眼前闪过当年秦惠王为寻访自己而装扮成胡人大商的英姿雄风,不禁大是感动,悲声哽咽道:“君上何出此言?张仪寻思一法,或可使君上康复如常。”

“噢——?”秦惠王眼中大放光彩,骤然从榻上坐起:“丞相何法?!”

“燕齐之滨,寻访方士。”张仪说出了昨夜与嬴华叙谈后的思索。

“你,相信方士之说?”秦惠王倒是惊讶了。

“以臣所学,本不信鬼神方士。”张仪坦然道:“然则,方士行于天下,也绝非偶然。治愈疑难邪症,便是方士风行之根。天下之大,纵是圣贤,亦不能穷尽造物之奥秘。儒家不言怪力乱神,墨家却是敬天明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又何须依据一家之言,对方士一笔抹杀?张仪以为,但能为我所用,便是有用之术。君上且莫以法家治国正道之心,对方士断然拒绝,不妨以身试之,或可大有成效。”

秦惠王不禁默然了。方士之说,老太医早已提过,只是秦惠王素来平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士,心中存了个宁死不贻笑于朝野天下的念头,便从来不提方士一说。张仪说出,却给了秦惠王意料不到的震撼!一则是张仪学问驳杂,见识非凡;二则是张仪素来不拘成见,以求实效为宗旨,由他说出,秦惠王便相信不是荒诞虚无之说;三则是张仪明白秦惠王心思所在,话说得透,理撂得清。张仪提得出来,可见方士也并非纯然的子虚乌有!更何况,赫赫大名的张仪有此动议,秦惠王接受方士便有了最硬实的一个理由,纵是没有成效,天下非议也有张仪在前,以张仪之能,不愁对方士治病没有雄辩的说辞。

“丞相如此说法,那就试试了。”终于,秦惠王喃喃说了一句。

突然,一阵嗵嗵鼓声,老内侍的尖锐嗓音便从茅屋外荡了过来:“暮鼓三十六——!月上酆水头——!”张仪方一愣怔,便见秦惠王哈哈一阵长笑,从坐榻上一跃跳下,白发飞舞嘶声笑叫:“你!你是何人?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便冲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着兜圈子跑!

嬴华从竹林中蓦然现身,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内侍们在草地周围站成了一个大圈子,警惕的注视着疯狂奔跑的老人,突然便放声痛哭起来……张仪默默的走出了茅屋,扶起了嬴华悄声道:“走吧,迟了只怕出不了松林塬。”

回到咸阳,已经是二更时分,两人竟都是毫无睡意。张仪在书房无休止的踱步,嬴华却只是默默拭泪,全没有了寻常的英风笑语,气氛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两人对秦惠王的怪异病症各有想象,但今日亲眼看见,还是不啻霹雳当头,惊心动魄!老父丧礼都没有哭出来的嬴华,竟是一路泪如雨下,软在张仪身上就象一团棉花。张仪却是面色阴沉,心中沉甸甸的象压了一块大石。在那一刹那,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大乱将至,秦国大险!

他反复咀嚼了与秦惠王的全部对话,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走的路子。

“小妹,”张仪终于站定在嬴华面前:“你我必须分开行事了。”

“分开?你去哪里?”

“我去齐国。你留咸阳。”

“却是为何?你且说个由头出来。”嬴华霍然站起,语调冰冷得刀子一般。

张仪恍然大悟,从松林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嬴华说今日面君之情,突兀便要分开,嬴华定然是以为自己要逃离秦国了!不禁笑道:“我竟是昏了,来,你坐好,听我说。”便将日间与秦惠王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要尽最后一份力,要设法治愈君上,就要去齐国寻访方士。可我又不放心咸阳,便想了这个分头行事的主意。”

“我在咸阳,能做何事?”嬴华虽然已经明白,却终是皱着眉头。

“只做三件事。”张仪郑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与司马错会商,要他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咸阳大势。司马错已经萌生退隐之心,君上也已生出取代上将军之意。当此微妙之时,既不能捅破这一层,又得让司马错振作行事。其二,辅助樗里疾处置好相府政事,要紧的是严密看管丞相印信,尽可能少的发布丞相书令。其三,启动黑冰台,严密监视咸阳宫,暗中保护君上。”

嬴华不禁舒展眉头笑道:“还真行,我以为你也象我一样,乱了阵脚呢。”

“小妹啊,危难关头,咸阳为根。”张仪一声叹息:“你在咸阳比我根基深,又是王族机密干员之身,秘密行事比我更有成效。否则,张仪如何舍得与你分开?”

“知道了。大计有你,我就塌实。”嬴华紧紧抱着张仪低声道:“只是,今日乍见王兄发病,我便心惊肉跳,总是想起老父当年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的模样,可怕,只想哭……”

张仪揽住了嬴华瑟瑟发抖的双肩,抚摩着她的秀发,拍打着她的肩背:“君上有噩梦,小妹也有噩梦,其实,人都有自己的噩梦,我也曾经有过,那是残酷人生烙在心头的伤痕,有的人能医治这种创伤,有的人便不能……”

“有了你,我也能。”嬴华紧紧搂着,笑得一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