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春衫冷

岂料虞夫人闻言不过清淡一笑:“随她去。”见魏南芸面露疑色,才轻轻一叹,“我原还想着这女孩子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物极必反,情深不寿……”话到此处,眼中依稀浮出一丝怅惘,“人心最是无定,你抓得越紧,反而离你越远。”

一直等到过了小满,虞浩霆才回官邸,却是因为名伶楚横波带着春台社到江宁献艺,婉凝提起在燕平听过她的戏,赞不绝口,只可惜她此来在三雅园挂牌的戏码却是《武家坡》。虞浩霆见她有兴致,便叫人请了春台社的堂会,只是他昔日在燕平和楚横波有过“来往”,却不愿和顾婉凝提起。为免多事,干脆借口有公务去了参谋部,盘算着等栖霞的戏唱完了再回来。

虞浩霆虽然不在,但栖霞的堂会仍旧有一番热闹。

平素爱看戏的女眷不必说,谢致轩和韩玿这班人自然也不会少。众人都谈笑看戏,一派闲适,唯有霍仲祺心事沉重,面上又刻意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来,不知不觉间便沉默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不敢醉,也不敢醒。他只听别人说,她病了,她好了,她去了皬山,她回了官邸,只言片语他都不敢放过,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怎样,却又不敢去见她。

他今日来栖霞,远远看见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不能自控地震颤起来,竟一步也不敢再走,直到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才如梦方醒。

韩玿看着他眉宇间尽是憔悴,心底沉沉一叹。这些天,旁人都以为霍公子又新得佳人不知在何处金屋藏娇,只有他知道,他日日把自己关在悦庐的琴房里,一分一秒尽是煎熬。无论他怎么问,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第三天他再去看他,他才终于开口:“婉凝病了,你帮我问一问,她怎么样了?”

原来是她。

他心中刺痛,原来,还是她。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阴郁的预感:“仲祺,出什么事了?”

他不答他的话,只是乞求一般看着他:“你帮我问一问。韩玿,我求你了。”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台上的杜丽娘伤情已极,眼看着就要幽怨入梦,看戏的人却大多言笑晏晏,不见那泼残生的淹煎难耐。谢致轩哄着堂哥家的两个孩子玩小戏法,拣了颗白果在手里比画着,一时变来一时变去,唬得两个孩子乍惊乍喜。

他今日亦觉得霍仲祺仿佛有些郁郁寡欢,此时见他默然看戏,却又分明是心不在焉,便有心闹他一闹。夹了那白果在小霍领后一晃,霍仲祺茫然回头,只见谢致轩接着把手往两个孩子面前一摊:“没了!”接着便嬉笑道,“你们找找,谁找到了,我就教谁。”

两个孩子一听,立刻来了劲头,一个拽着霍仲祺的手央他:“小霍叔叔,你拿出来给我吧!”另一个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摸。

霍仲祺无可奈何地看了谢致轩一眼,虽然也说“他骗你们呢!不在我这儿”,却也不好推脱两个小人儿纠缠,想着由他们闹一会儿,找不到自然就算了。说话间,一只小手就去翻他左胸的衣袋,霍仲祺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按住了:“我这儿真的没有,你们到别处找去。”

谢家的孩子平素和他都是玩闹惯的,他此时正色一拦,两个孩子越发认定他是和谢致轩串通了跟他们逗着玩儿,反而一齐攀在椅子上去掰他的手。小孩子闹着玩儿,周围的人也不以为意,只谢致轩的堂嫂回头叮嘱一句“不许闹霍叔叔”,也就转脸看戏了。婉凝隔着人看见他和两个小孩子嬉闹,亦是淡淡一笑。

一大两小纠缠起来,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攀援不稳,身子一倾,霍仲祺连忙伸手去抱,不防另一双小手已探到他衣袋里,抢出件东西来,却不是谢致轩变走的白果。霍仲祺还不及把手里的孩子放在地上,脸色倏然一变,脱口便道:“拿来!”

那孩子在谢家也是娇生惯养,见霍仲祺声气急促,竟是凶他的样子,心里委屈,扁着嘴把东西往地上一摔:“我才不要呢!”

这边声音一高,便引了人注目。方才那孩子一探出东西来,谢致轩就看见是枚牡丹纹样的白玉别针,显是女孩子的东西,霍仲祺这样随身收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儿的风流表记,幸亏今日致娆那丫头不在。只是小霍在这些事上一向洒脱,这回竟急了,大概还是个要紧的人。小孩子不懂事,这事儿却是他闹坏了。

谢致轩微微一笑,把那别针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霍仲祺一把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搁回了衣袋里。

谢致轩一愣,旋即笑道:“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这么着紧?我是看看摔坏了没有,要是坏了,我赔一个给你。”

霍仲祺却沉着脸色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说完,心跳却蓦然一乱,回头看时,只见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双妙目里却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一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便躲开了,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茫然地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缓缓转过身从侧门走了出去。

霍仲祺来不及分辨自己心里的是惊是痛,极力撑出镇定的神色,避开人跟了出去。

初夏时节,栖霞的花园里已然嘉木成荫,又有西式的花墙廊架,他一直走到深处,才看见她。

她蜷在一壁花架下,身后一片缀满蜜白花朵的浓绿,像伤后在密林深处躲避猎人的小兽。她没有哭,也看不出伤心抑或恼怒,平日里的明眸曼泽,此刻只有茫然。

他走到她身前,慢慢跪下一只膝盖,用最轻缓的声音唤她:

“婉凝。”

她抬头看他,眼中的茫然渐渐沉出恸色:“不是你……”

“不是你。”

她静静地说,每一个字都念得坚持,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话里的意味。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能是他。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点一点碎裂开来,摧枯拉朽,覆水难收——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我替你许了一个。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

参差的锋刃在他心上刻出千百痕鲜血淋漓,他知道,他和她,前尘种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齑粉。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他不能。

“对不起。”

所有的言语都像撒进沙海的水滴,毫无意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那人就是他自己。

她身子蜷得更紧,脸颊挨在膝上,眼睛只盯着地面,唇瓣上已压出了齿痕:

“你……那天你也醉了,是不是?”

“……”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她醉了,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失控,是他太想要她吗?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是一贯的荒唐轻佻,可这一次不是,他对她不是那样不堪,不是的。

霍仲祺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一字一伤:“婉凝,我喜欢你。”

婉凝,我喜欢你。

百转千回,他想过多少次,这句话要怎么跟她说?却从不知道会是这样一番境况。

“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我本来想着……”他声音里带了压制不住的哽咽,“可我不知道你会去拦四哥的车!我要是知道,我……在燕平的时候,我想过跟你说,可又怕吓着你。我想,等我从锦西回来就告诉你的……”

顾婉凝抬起头,惊惶而空洞地看着他,仿佛他在说的不是深藏的情谊,而是一场被揭穿的阴谋。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就能逼疯了他,“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四哥。婉凝,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恨我……婉凝,你恨我!”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空茫的眼睛里终于蓄了泪,一淌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他见过她哭,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却不曾有这样的绝望,纵横恣肆的眼泪如洪水决堤,她颤抖的身子如被狂风席卷的花蕾,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死去。

他抱住她,急切地想要打断这无止无息的泪水,“婉凝!婉凝,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

她只是摇头:“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婉凝,我知道。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如果无论怎样都不能弥补,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让她去面对这件事。这样的不堪,他不能让她去受,“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他!”

虞浩霆回到栖霞,音乐厅里的戏还没散,他扫了一眼不见顾婉凝,走进去跟谢夫人打了招呼,便问旁边的丫头:“顾小姐呢?”

“顾小姐刚才还在的,说出去走走。”

一旁的魏南芸忽然转头笑道:“我瞧着婉凝往花园那边去了,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兴许是不喜欢楚老板的戏?”

虞浩霆闻言,心下思量该不是什么人在她面前说了他和楚横波的事?对魏南芸微一颔首,亦转身而去。魏南芸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躁着几分忐忑的期待。

她对顾婉凝的事情一向都格外留心,那孩子手里的别针一摔在地上,她就觉得眼熟,蓦地想起顾婉凝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常用来配旗袍的。她心念一动,偷眼去看她,果然见顾婉凝神色惊惶,看了霍仲祺一眼便转身离席,那边小霍也变了脸色,避着人跟了出去。

魏南芸不禁讶然,难道这两个人竟真背着虞浩霆有了什么?那这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如今人人都猜她多半要做总长夫人,且不说虞霍两家的门楣体面,就是小霍和虞浩霆自幼的兄弟情分,也容不下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