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春衫冷

乐岩寺在栌峰的半山,隆冬时节红叶尽落,唯此时绵绵雪意掩去寒枝嶙峋,才有了一番清旷韵味。

因为昨日谢致轩陪母亲到寺中敬香回来,说起栌峰雪景上佳,虞浩霆想着闲来无事,有心和婉凝过来赏雪,谢家小妹致娆见状,便怂恿霍仲祺一起,前些日子小霍待她总不大热心,这次却一口就应了。

乐岩寺因着声名地利,时常招待江宁的达官显贵,今日虞浩霆要来,寺中诸事自然早有打点。只是他没有礼佛的习惯,不过是赏雪品茗,此刻人一到,就被知客僧人请到了寺中别苑。

佛寺的庭院不像寻常园景讲究匠心巧运,不见奇岩珍石,但求冲静空寂,且山寺临崖,览的是层峦叠嶂之景,因此苑中应季的不过两树蜡梅,枝枯瓣弱,又被了积雪,花无可观,唯清香之气满庭四溢。

“可惜皬山不积雪,要不然,红梅映雪一定很好看。”顾婉凝看着栌峰覆雪之后的清寂开阔,雪落无声,想起皬山园中的梅树,不由感叹。

“皬山不是不积雪。”虞浩霆递过一盏热茶给她,含笑解释道,“是有些地方引了温泉,地气太暖。要是真的都不积雪,怎么叫酌雪小筑呢?下回有雪的时候,我们就过去。”

四人谈笑了片刻,致娆便拉着霍仲祺去求签,说是乐岩寺的佛签极灵验的。小霍虽然素来不信这些,但身临此境,也只好入乡随俗;婉凝没有见过人求签,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班人便去了前殿。

“你心里默念着想问的事情,然后就这样——”谢致娆捧了签筒给顾婉凝演示,才抖了两下便跌出一支签来,致娆捡起来一看,是支“上吉”,说了句:“我是在教你的,这支不算!”便插回了签筒,递给顾婉凝,“你来试试。”

婉凝微颦了下眉,笑道:“可我没什么好问的。”说着,学着致娆的样子抖了几下签筒,有一支跳出了大半,她还要再晃,虞浩霆已将那签抽了出来:“这样就行了。”致娆凑过去看时,见是一支“上上”,便笑道:“你运气倒好。”说着,促狭地看了一眼虞浩霆,“四哥哥,你要不要也抽一支?”

虞浩霆接过签筒摇了两下,抽出一支来,捏在手里看了看,竟也是一支“上上”:“不会今日这签筒里只放了上签吧?”

“那我也试试?”小霍笑着将签筒拿在手里,微一沉吟,晃出一支“中平”,“这里的和尚还算老实。”

致娆见他们都抽过了,又郑重捧了签筒,闭目轻摇,跳出来的那支签却是支“中吉”,她嘟了嘟嘴:“刚才我没想好,这支也不算!”

霍仲祺笑道:“怎么能不算呢?总比我这支好。”

谢致娆却不依,仍是把那签丢了回去:“我不管,我就不信掷不出一支好的。”说着,小心翼翼地晃了许久,才掉出一支,霍仲祺捡在手里看过,莞尔一笑:“还真被你撞上一支好的。”

致娆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支“上上”,笑意甜润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我去解签”,转身便走。

他们三人跟过来的时候,解签的僧人刚写好一句签文,虞浩霆一看便道:“小霍,致娆这一签问的是你。”

谢致娆顿时两颊飞红,却并不羞怯,反而挽了霍仲祺的手臂,娇嗔道:“四哥哥,你再欺负我们,我就告诉姑姑去。”

虞浩霆上下打量了霍仲祺一眼,闲闲道:“这么快就‘你们’了?”

谢致娆一时语塞,霍仲祺便轻轻脱开了她,上前去看那签文——“凤只鸾孤久未成,而今琴瑟正和平。殷勤待仗高人力,管取鸾吟合凤鸣”,显是问的姻缘。

致娆拿起看时却没了方才的欣喜,喃喃了一句:“这也算上签?”

“不知檀越这一签要问什么?”解签僧人这一问却问住了顾婉凝,求签所问自有定规,不外家宅、谋望、走失、行人几样,她却并不知道,想了一想,认真地答道:“我想问问我的学年论文能有多少分?”那僧人一愣,谢致娆掩唇笑道:“没有问这个的,嗯,你这个嘛——”转头看了看小霍,“算是前程?”

虞浩霆揽了她微微一笑:“既然是上签,当然是问姻缘。”

解签的僧人唯恐顾婉凝又问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慌忙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了签文。

顾婉凝一面看那签文,一面对虞浩霆道:“那要是下签,问什么?”

“要是下签,自然是要重新掷一支了。”

顾婉凝这支签更是直白——“姻缘至日不须寻,何必区区枉费心。有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却成林。”虞浩霆一见,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这一签倒是准的。”

婉凝颊边热了一热,笑道:“那你这一签,也问姻缘吗?”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这件事你问过了,我就不必问了。”说着,对解签僧道,“您随便写一解吧,我随缘。”

那僧人点了点头,道:“檀越恐怕只有‘谋望’二字还可以问一问。”说着,笔走龙蛇亦将四句签文写了出来:“傲吏身闲笑五侯,公私出入遇源头。江山一夜春风起,吹散进人面上愁。”众人看时,霍仲祺先笑道:“这头一句就不是解给四哥的。”

四人的签里,只有小霍是支“中平”,那僧人一问,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也问姻缘。”

谢致娆听了,皱眉抢道:“他不问姻缘!”

霍仲祺却不以为然:“我也就只有这件事可问了。若是不好,我不信就是了。”

那僧人只好提笔写了:“望梅榴花灼灼红,近看颜色也朦胧。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小霍低眉一笑:“既然还能‘成就鸳鸯偶’,总不算是太坏。”

上元夜难得一场大雪尽覆江宁城,虞浩霆想起那一日在乐岩寺,婉凝说起红梅映雪的事,便约了邵朗逸一班人第二天到皬山赏雪。酌雪小筑外头数十株被雪红梅,乌梅、朱砂、铁骨……远看皆是胭脂琉璃,红愈艳,白愈洁。

霍仲祺一路过来,幽幽梅香之中绕着几许笛音,依稀是《好姐姐》接了《皂罗袍》,婉凝还没学《惊梦》,那就是韩玿在度曲了。他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拂着上头的落雪往花厅走。刚到廊下,听见笛音一落,便几步赶到门口,人还没进去,先笑念了一句道白:“莺逢日暖歌声滑。”顾不得脱大衣,手里的梅花便充了柳枝。

“人遇风情……”后面一句还没念完人便是一怔,一架紫檀织绣围屏前玉立婷婷掩唇而笑的,不是韩玿,却是谢家小妹致娆,身上一件明黄底子绣着折枝杏花的长旗袍,花容明丽,面上更罩了薄薄一层娇红。

“这可巧了,杜丽娘刚叹过‘没乱里春情难遣’,柳梦梅就到了。”邵朗逸一笑,手里的笛子朝小霍虚点了一下,“怎么?忘词了?”

“我在外头听见你们‘游园惊梦’,还以为是韩玿……”霍仲祺说着,搁了手里的梅花,“我不捣乱,你们接着来。”

韩玿悠然笑道:“你的《山桃红》最拿手,正好跟致娆搭戏。”

小霍脱了大衣交到丫头手里:“我这样子,哪儿像柳梦梅?”原来他今日过来,身上穿的连大衣却都是戎装。谢致轩打量着他,亦是好笑:“你如今怎么跟浩霆似的?”

“习惯了。”

“你是嫌我不如韩玿唱得好吗?”致娆一句娇嗔落下来,众人都默然含笑,小霍见她目光殷殷只是望着自己,洒然一笑,拣了那枝梅花在手:“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致娆连忙掩了笑意,做出隐几而眠的睡姿来。

霍仲祺刚念到“小姐,咱爱煞你哩!”一眼瞥见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进来,她手里捧着个青瓷胆瓶,里头错落了几枝绿萼白梅。小霍不自觉地声腔一滞,韩玿手中的檀板重又轻轻扣过,他才连忙开口,难免有些气息仓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些日子,顾婉凝也看出小霍和致娆颇有些妾意郎情的意思,此时见他们合扮《惊梦》,梦酣春透,倒是可堪玩味,悄声对虞浩霆道:“他们两个人是在恋爱吗?”

“我没问过小霍,十有八九吧。说起来,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婉凝看着他二人“转过芍药栏前”“紧靠湖山石边”——珠联璧合宛如金童玉女一般,不由赞道:“果然是佳偶天成。”

虞浩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我们才是佳偶天成。”

婉凝蹙眉一笑:“你现在怎么这么小气?”

虞浩霆俯在她耳边悄道:“谁叫你总是对我特别小气?那我只好对别人小气一点。要不然,我太不划算。”

一时杜丽娘惊了梦,致娆便问小霍:“我的《惊梦》是跟季惠秋学的,韩玿是和楚横波学的,你瞧着有什么不一样吗?”霍仲祺想了想,笑道:“你扮春香一定比韩玿好。”致娆秋波一挑,嘟了嘟嘴:“你就直说他的杜丽娘比我好就是了。”

“小霍是说你俏,演花旦最好。韩玿的闺门旦压过文庙街的大小角儿,可要演红娘、春香,就不像了。”邵朗逸和他们说笑了几句,忽然回头招呼顾婉凝,“你和韩玿学戏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从来没见识过,拣你拿手的来一段儿?”

“我没什么拿手的,只《思凡》学得最久,我唱那支《风吹荷叶煞》吧。”婉凝说着,看了看韩玿,“反正我师傅在这儿,就算唱得不好,你们也不好意思说。”

《思凡》尤重身段,色空手里一把拂尘必不可少,她平日度曲的时候拿折扇替过,眼前却没有趁手之物,一迟疑间,邵朗逸从那尊青瓷胆瓶里抽出一枝绿萼递了过来。

“今日师父师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亦未可知……”婉凝极少在人前献唱,初初两句念白面庞便微泛轻红,好在《思凡》原本就有娇羞含情之态,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待两句水磨腔出来,方才渐入佳境。“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她唱功尚涩,但音色极美,神情离合间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手中的白梅衬着柔绿的净色旗袍,映在花蝶委婉的织绣围屏上,宛如一抹春光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