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春衫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在意他的心意?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可是如果她舍不得,那她要怎么办呢?若别人是懵懵懂懂地堕入网中,她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踏进来的。一滴眼泪将落未落,露台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几声细碎响动,两扇百叶门已被人推开了。

许多年后,她总会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的时候,他突然“破”门而入,仿佛习惯了暗夜的人骤然看见一束光:“我七岁之后,就没在自己家里翻过墙了。”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里也带着骄傲,他随手丢了什么在床边的矮柜上,“丁零”一响,原来是截铁丝。

他是从隔壁露台翻墙撬锁进来的,可他走进来的风度却像是华堂张绮筵,直教红粉回。她以为他会问,会否认,会分辩,可他没有,他抬手就把她抱了起来:“你要是不想跟我说话,就不说。”

她良久无言,他也只是静默,用毯子裹紧了她搁在膝上,一点一点拆开她的发辫,手指缓缓在发丝间梳过。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也很轻,像给入眠的孩子说故事:

“韩玿在教你《折柳阳关》了,是不是?”

她仍是不声不响,他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里头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是什么意思,他和你说了没有?”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固请不疑。

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明白,只是他该记得这样的“皎日之誓”最后也还是辜负了。《紫钗记》里的霍小玉已然是个聪明的,不求死生以之,不求与卿偕老,只求八年相守,携手一段锦瑟华年,之后,任由他“妙选高门,以结秦晋”。那样骄傲的女子,恳求得却这样低,可即便是这样一点希冀,也辜负了。

“我只记得霍小玉的念白:一生欢爱,愿毕此期。”她一字一顿,冰泉泠泠,轻愁薄怨,却让他有一种悲凉的满足。

“不许这么想。”他捧起她的脸,语气里有宠溺,神情却是肃然,“婉凝,说你喜欢我,说——”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讥诮赌气,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

他眸光迫人,是威压,亦是恳求;能禁锢她,亦能沉溺她。

她恍然错觉,他几乎同她一样可怜:“我喜欢——你喜欢我。”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阳的最后一点碎金,有一种让人伤心的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懂。她希冀他和她记忆尘封中的那人不同。她等着他皱眉,迫着她说他想听的话;然而,他怔了一下,却笑了。她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如春风吹过,花开次第,他就噙着这样宛转温存的笑意,俯在她耳边,气息缠绵:“我也是。”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会懂,她也不必懂。

梦巴黎永远都是越夜越喧嚣,叶铮却想不出骆颖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到这儿来消遣什么,一边减速一边问:“这地方你很熟吗?”

骆颖珊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在唇上补了补:“我没来过。”

叶铮又是一愣:“那你来干吗?”

“我听说这里有桌球打。”说话间已有门童上前开了车门,骆颖珊拎起裙子利落地跳下车,夜色般的裙裾中纤长小腿惊鸿一现,附近的暗影里就响起一声赞叹的口哨。骆颖珊漫不经心地跟叶铮摆了摆手:“谢谢你了。”

叶铮看着她在霓虹灯下,唇色妖娆,总觉得有些异样,干脆也下了车:“正好我也闲着,陪你玩一会儿。”

梦巴黎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骆颖珊虽然干练,但终究是个女孩子,这会儿又是艳妆便服,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况且,他还从来没见过女孩子会打桌球。

叶铮虽然不是常客,但梦巴黎有点头脸的管事都认得他,见他带着一个女子过来说要玩桌球,连忙又开了一间球室,专引着他们进去。骆颖珊也不客套,把大衣丢给侍应,一边选球杆一边笑谓叶铮:“你面子倒不小。”

叶铮在球杆上擦着壳粉笑道:“我哪有什么面子?一半是我爹的面子,一半是总长的面子。”

骆颖珊想起早前听闻过叶铮是青帮出身,不由好奇:“我听他们说,你爹是什么‘大’字辈的师父,很有江湖地位的,那你干吗要从军呢?”

青帮内部规条繁冗,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亦不足为外人道,至于他为什么要从军嘛……嗨,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叶铮自失地一笑:“好玩呗!”一时见侍应开了球,便笑道,“你是女孩子,我让你三杆。”

骆颖珊也不推辞,俯身一杆,一颗红球落袋,才斜斜瞟了他一眼:“就为了好玩?茂兰说你毕业的时候,他跟四少一起去观礼,你还是第一名呢!不过,我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叶铮懒洋洋地倚墙笑道:“我这叫真人不露相。你们女人懂什么?”思绪却远远飘进那年暮春,燕平城里的繁花明迷——

他们躲在胡同深处的一壁花架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居然都还笑得出。他那时候不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学人打抱不平,却反而被旁人拔刀相助了一回。

那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白衣少年,臂上带了伤,挽起的衣袖上沾了尘,却依然叫人觉得清华凛冽,那不骄恣的傲然态度叫阳光一触到他的轮廓,也敛了光焰。

和他见过的人,都不同。

等到追他们的人经过许久,两个人才开始交谈。

他说:“我叫叶铮,你呢?”

他说:“我姓虞。”见他仍然目光执着,才补了一句,“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叶铮热络地凑过去:“那我也叫你小四吧!”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没有应,也没有反对。

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其实都只是他自己在说吧?

最后,他忽然灵机一动,撞了撞他的手臂:“哎,不瞒你说,我家里堂口不小,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混,我保你出人头地,在燕平城里有一号。怎么样?”

那叫“小四”的少年看着他,眼里隐约存了一点笑意,学了他的话,口气却清淡: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一面说着,一面折了近旁的荼蘼枝在地上轻轻划过。

叶铮听了,眼中一亮:“那也成!敢问贵帮头贵字派?贵前人尊姓上下?”

“小四”却没理会他的盘道条口:“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说着,起身便走。叶铮犹追问道:“你要去投军?”却没听见他答话。

直到他走远了,叶铮这才想起,他都忘了问他究竟是姓“于”还是姓“俞”。悻悻然坐下,捡起他方才丢下的荼蘼枝在手里转了两下,发觉他划下的是一行字:长安少年无远图。

长安少年无远图?是说他吗?他怎么就知道他“无远图”了?不就是去投军吗?去就去!两年之后他真的考到定新,从老师到学生,姓于姓俞姓余姓喻的他都找过了,却根本没有他。

这算什么?他耍他?他没考上?他想卷了行李就走,转念一想,他要是明年来呢?无论如何,他得让他知道,他来过。他科科都取第一,只等着毕业典礼的时候参谋总长亲来授剑。他的名字也写在新闻里,他总能看得到了吧?

那天,他戎装笔挺地坐在前排,来观礼授剑的却是刚回国不久正在整编第七军的虞家四少。

虞家四少?“我姓虞。”“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他心头一跳,令官洪亮的声音已响彻礼堂:“全体起立!敬礼!”

那颀长挺拔骄阳雪峰般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果然。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

“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

一别沧海,那——他还记不记得他了呢?

他从他手里接剑,敬礼。

他更沉着更锋锐,唯有眉目清华依稀还是旧时的锦绣少年。

那一声“小四”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看得见他眼中的风烟千里,日月江川。

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头的河边,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犹在眼前。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怪不得。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银色的小酒壶,他回头看时,本能地站了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去接那酒壶,呆呆站着,竟忘了整装行礼。

虞浩霆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递过来给他。

叶铮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一大口倒进嘴里,眼泪立刻就窜了出来,他以为是酒,谁知道居然是醋!

龇牙咧嘴跳起来看着虞浩霆,指了指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动声色,义正词严:“你人在军中,又不是假期,怎么能随便喝酒?”

叶铮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忽然笑了。他只觉得,这四年的辛苦没有一天是白费。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枪递给他:“以后再管闲事,这个比较好用。”

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移过球杆,瞄住一只蓝球,轻轻一击,那球应声落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句唐诗。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他把后面那句续下去: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总算没有太丢脸!

叶铮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有失水准,没办法,谁跟一个像骆颖珊这样穿着低胸礼服,而且身材还很不错的女人打球,都得失准吧?

她俯身击球的时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对面!然后,他发现站在她身后也很不妥,侧面也不太妥。他今天来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来,叫她跟别人玩儿,那简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骆颖珊刚才一杆打出三十分,连赢了两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请你喝酒!”

叶铮搁下球杆笑道:“哪有赢家请输家的?我请你。这儿的鸡尾酒调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