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春衫冷

今晚照例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康雅婕看着早就备好的几套礼服首饰,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满周岁的乐蓁倒是很兴奋,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妈妈妆台上光彩粲然的珠宝,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妈妈,亮亮。”

邵朗逸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有这么难选吗?来,蓁蓁帮妈妈挑——”

乐蓁“咯咯”笑着,拉起一件淡金色的无袖长裙,两肩和背后都饰了十分精致的水晶金链,邵朗逸点头赞道:“嗯,蓁蓁挑得不错,就这件吧。”说话间,康雅婕的贴身丫头宝纹低着头进来,跟她悄声说了两句,康雅婕听罢眉尖一颦:“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宝纹怯怯答道:“益新百货的人说,霍小姐那件银灰的礼服是三天前刚取走的,所以知道。顾小姐刚回江宁的时候,一次订过六套礼服,后来又订了三件,前后一共取过七件,有两件拿回来还在改。取走的那五件里头一件鹅黄的,一件浅紫的,一件樱桃红的,还有一深一浅两件绿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顾小姐今天晚上穿什么。”

邵朗逸听了,淡然一笑:“不如你美的人,就算是跟你撞了衫,也是她吃亏。要真是比你美的人,你穿什么也没用。”

康雅婕剜了他一眼,娇嗔道:“要你管?”

邵朗逸把蓁蓁交给保姆,翻了翻那几件礼服,拣出一件水晶绿的衣裳:“我猜婉凝穿红的,你穿这件怎么样?”

康雅婕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刚才说她取走了五件衣裳。我记得圣诞节她在国际饭店穿过一件紫的,之前在美华剧院穿过一件浅绿的,鹅黄的颜色跟政务院礼堂的灯光不配。”邵朗逸不紧不慢地说着,闲闲一笑,“浩霆晚上一定是穿常礼服,她就不会穿深绿的,那就只剩一件红的了。”

康雅婕将信将疑地将那件水晶绿的晚装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遍,却搁下了,轻轻“哼”了一声:“人家是红花,我就得做绿叶吗?”说着,挽过那件淡金色的礼服进了衣帽间。

到了晚间,康雅婕一进政务院礼堂,隔着人群先就看见了挽着父亲同人谈笑风生的霍庭萱。

霍庭萱归国不久,并不怎么在寻常的社交场合出入,看来今晚是霍万林正式介绍女儿和一班军政要员相识。一件银灰色一字领的缎面蕾丝礼服,一串凝光蕴彩的珍珠长链,虽然都是最简单不过的样式,却被霍家大小姐穿得仪态万方,饶是康雅婕嘴上不肯服人,心里却也生出几分赞叹。

她和邵朗逸一到,刚从锦西回来升了参谋部次长的唐骧便偕夫人来同他们打招呼。唐骧是虞军中有名的儒将,早年从教会大学毕业修的是哲学,却不顾家人师长的反对投笔从戎,在军中既无背景又无资历,全凭一己之身二十年间从尉官升到军长,颇得虞浩霆倚重,如今锦西既定,龚揆则又一直称病,他便接了参谋次长的位子。

而唐骧和夫人的姻缘,亦是一段佳话。

唐骧儒雅温厚,唐夫人于之兰却是十分直爽的性子,她原是唐骧父亲一位至交的掌珠,于小姐还未出世时,两家便指腹为婚。后来于家举家迁往华亭,谁知等于小姐念完中学,却不肯承认父母定下的婚约,只身离家,改了名字到一家报馆做记者。一次到军中采访,偶遇了同样改名换姓在军中打拼的唐骧,竟是一见倾心。

当时唐骧不过是个中尉,随着部队转战南北,两人鱼雁传书了两年,唐骧升到上尉的时候驻军陇北,于小姐担心军中生活艰苦,变卖了从家里带出的随身首饰,买了奶粉朱古力和冬衣寄给唐骧。

不想于家循着首饰找到了女儿,一定要她回去同唐家完婚,唐骧接了于小姐的电报,连忙告假赶到华亭,带了于小姐私奔回家,跪求父母成全,一番询问之下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两家人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啧啧称奇。二人既有婚约前定,又是一见钟情,识于微时,结缡十数载始终伉俪情深,人皆称羡。

邵朗逸正和唐骧谈起锦西善后的趣事,唐夫人忽然笑道:“顾小姐倒比在锦西的时候更漂亮了。”

康雅婕回头一望,顾婉凝正挽着虞浩霆进到大厅。她身上穿的果然是件樱桃红的晚装,内里不过是条最寻常的抹胸长裙,只用两寸宽的缎带在腰际叠出一个双层的蝴蝶结;上身却多了一层轻薄的缎边立领纱衣,样式极像男装衬衫,一头长发也编紧了发辫斜斜压在耳后,如同烫过波纹的齐耳短发一般。蓬起的长灯笼袖笼在莹白的肩臂上,绰约妩媚,又透着点男孩气的俏皮,叫人耳目一新,看罢一遍,犹觉不足,忍不住又要再看一遍。

康雅婕见了,刚想跟邵朗逸说“你猜得倒没错”,忽然心思一转,低嗔了一句:“平日里我穿什么你都未必在意,怎么她穿过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邵朗逸闻言,不动声色地凑到她耳边:“你不穿什么的时候,我记得比较清楚。”康雅婕刹那间脸上一烫,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虞浩霆一路跟人寒暄着进来,直走到霍万林面前,两人仿佛也相谈甚洽,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财政总长谢维伦这样深知内情的面上也只作若无其事,唯独康雅婕这样有心看戏的不免有些失望——一时舞会开场,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虞浩霆要带谁去跳第一支舞,却见陪着他叔父过来的谢致轩竟抢先去请了霍小姐。

康雅婕抬手在邵朗逸肩上轻轻一搭,低声笑道:“你们男人这么懂得互相帮衬,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邵朗逸遥遥往谢致轩那边看了一眼:“那你们女人总喜欢互相为难,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哎,虞四少这是什么意思?他真不打算娶霍小姐了?”

邵朗逸揽着她往自己身上一贴,闲闲笑道:“你整天这么关心浩霆的事,就不怕我吃醋吗?”

康雅婕秋波潋滟,仰望着他:“邵三公子会吃醋,非上了明天的报纸头条不可。”她隔着鬓影衣香,看看霍庭萱,又看了看顾婉凝,沉吟道,“你姨母一定不乐意,不过,我倒是愿意他娶那个姓顾的女孩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康雅婕随口一答,却见邵朗逸眼中尽是了然的淡笑。

一曲终了,婉凝刚跟着虞浩霆走到场边,忽然听见一个娇脆的声音叫她:“婉凝!”

她循声看去,笑容一亮:“安琪。”

陈安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v领蛋糕裙,烫了波纹的过肩长发上侧夹着一枚叶形的碎钻发卡,几乎是雀跃地“跳”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嘟着嘴抱怨:“你回来怎么也不……”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连忙矜持了下神情,同虞浩霆打招呼,“虞总长。”

“陈小姐。”虞浩霆微一点头,知道自己在这儿不大方便,和婉凝低声说了两句,便带着卫朔走开了,郭茂兰亦请了骆颖珊去跳舞。他们一走,陈安琪又活泼起来:

“那天看《茶花女》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可是没能跟你打招呼!”说着,吐了下舌头,“我也不敢把电话打到总长官邸去问,怕惹出什么麻烦。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之前欧阳写信给我,说你在锦西受了伤,吓死我了!你真的是中了枪吗?”

安琪讲话常常语速极快,一串一串说下来,叫人不知道答哪一句才好,顾婉凝只好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先从最后一个答起:“喏,就这里。”说着,撩开一点衣领。

陈安琪看着那个新愈的伤痕,皱眉道:“很疼吧?”

婉凝却笑着摇了摇头:“都不记得了。”从经过的侍者手里拿过两杯香槟,递给安琪一杯,“我不是不想去找你,我是怕你家里……”

陈安琪轻轻和她碰了下杯:“我还不知道你回来,我父亲就听说了,还来问我你是不是要和虞四少订婚。多势利!我说他,他还不承认。”

婉凝笑容婉转地呷了口酒:“你家里也是为你好。”

“嗨!等我结了婚,他们就管不了我了!”安琪顽皮地笑了笑,又刻意上下打量了顾婉凝一遍,“不过,你一定比我早。”

婉凝垂着眼睛微笑道:“我等你。”

安琪瞪圆了眼睛,连忙摆手:“千万别!我可不敢得罪你那位总长大人。”话一出口,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敛,默然了片刻,顾婉凝才开口:“下个月我们一起去看看宝笙吧!”

“嗯。”安琪点了点头,一眼瞥见转到近旁正在跳舞的一对男女,倒想起一件事来,“哎,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看了一眼,却是韩小七:“她叫韩佳宜,是小霍的表妹。她哥哥叫韩玿,在教我学昆腔。”

陈安琪一怔:“你认识她?”

婉凝微微一笑:“我和她在燕平是同学。怎么了?”

“你和她……要好吗?”

“她那个小姐脾气,我可不大吃得消。”

陈安琪见她说起韩佳宜,态度很是漫不经心,皱眉想了想,道:“那……她和虞四少的事,你知不知道?”

婉凝闻言,唇边的笑意滞了滞:“什么事?”

陈安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换了杯酒,连着喝了两口,才说:“本来虞四少好像是和她六姐走得很近,不知道后来怎么回事,倒常常跟她在一起,我听思慧说她还在爱丽舍碰见过他们一次……”她说到这里,见顾婉凝神色如常,依旧笑微微地抿着杯里的酒,也放了心,“这个七小姐很风流的,听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有个男人为她割脉自杀……不过,虞四少这样的人,你还是盯紧一点好。”说着,促狭一笑,“你要不是我的好朋友,说不定我也要打他的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