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挺轻机一槍一从三个点,就像是从三角形的三个角,对着两个小丘中间好像双一峰骆驼鞍部的一个洼地射击。子弹哒哒地落在雪和泥混成的泥浆上,快落下时发出“哦—呜……哦—呜……”的声音。但是谢辽萨已经到了鞍子的那一边。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战壕。
“你不害臊吗?”一个小个子、大眼睛的中士用纯粹的库尔斯克方言说道,“这算什么!一个俄罗斯青年,可是干这种事……是他们恐吓了你呢,还是许了什么好处给你?”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谢辽萨神经质地笑着说,“我的证一件缝在棉袄里,带我去见指挥员吧。我有重要消息!”
在离铁路不远的一个庄子里,在唯一没有被破坏的一所农舍里,师参谋长和谢辽萨站在师长面前。以前这个庄子周围遍植槐树,现在槐树都被飞机和大炮扫光了。这里是师指挥所,没有队伍通过这里次要矛盾在复杂的事物发展过程中,处于次要和服从,并且禁止机动车来往,所以庄子里和农舍里都非常清静,如果不算南方小丘后面一直隆隆作响的各种各样的战斗的声音。
“我不单是根据他的证一件,我也根据他的话来判断。这孩子什么都知道:地形,重炮火力阵地,甚至第二十七、第二十八、第十七区的火力点……”参谋长还举出几个数字。“好多都跟侦察队的情报相符合,有的他知道得更准确。顺便提一句,两岸都是断崖构筑。您记得吗?”参谋长说。他是个鬈发的年轻人,领章上有三条杠。他因为牙痛不时皱着眉头,歪着嘴吸气。
师长检查了谢辽萨的一团一证和一张印着简陋的表格、有指挥员杜尔根尼奇和政委卡苏克签名的手写证明书,证明谢尔盖·邱列宁是克拉斯诺顿城地下组织“青年近卫军”的总部委员。师长检查了一团一证和这张证一件之后,并不是把这些东西交还原来交给他的参谋长,而是还给谢辽萨本人,然后带着有点粗野的天真的表情把谢辽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好……”师长说。
参谋长牙痛得愁眉苦脸,歪着嘴吸了一口气,说道:
“他有重要消息,他只肯讲给您听。”
于是谢辽萨向他们讲述了“青年近卫军”的情况,并且说了他的想法:他认为师一团一无疑应该立即出动去救出关在监狱里的青年人。
参谋长听完要师一团一向克拉斯诺顿移动的战术计划,笑了一笑,但是马上又轻轻地呻一吟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腮。师长没有笑,显然他并不认为师一团一向克拉斯诺顿进军是一件荒谬的事。他问道:
“卡缅斯克你熟悉吗?”
“熟悉,不过不是从这里过去的路,而是从那边过来的路。
我是从那边来的……”
“费多连柯!”师长声若洪钟地唤了一声,震得什么地方的杯盘都响起来。
屋子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别人。但就在这同一刹那,费多连柯像是从空气里生出来似地站到了师长面前,他使劲碰着靴跟立正致敬,使大家听了都高兴起来。
“费多连柯到!”
“第一,拿双鞋给这个小家伙。第二,拿点东西给他吃。
在我没有唤他以前,让他在暖和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觉。”
“是,给他鞋子,给他东西吃,在您没有唤他以前,让他睡觉。”
“在暖和的地方……”师长带着警告的意味竖一起一根手指。“澡堂怎么样啦?”
“快好啦,将军同志!”
“去吧!”
费多连柯中士亲切地搂着谢辽萨的肩膀,跟他一同走出了屋子。
“司令员要来了。”师长笑着说。日瓦戈医生
“真的吗?”参谋长霎时间甚至忘了牙痛,笑容满面地说。
“得搬到掩蔽部去。吩咐他们生起火来,不然的话,‘圆面包’①,你知道,是会狠狠训你一顿的!”师长带着高兴的笑容说。
【①“圆面包”出自俄罗斯童话。写一个圆面包从家里出来,一路上敏捷地滚过丘陵和山谷,克服种种障碍,机智地骗过它遇到的一切凶猛的野兽。它是善于克服困难和机智勇敢的象征。】
这时候,师长用士兵们起的“圆面包”这个亲切的外号提到的那位集一团一军司令员还在睡觉。他睡在他的指挥所里,指挥所不设在房子里,而且根本不设在有住房的地区,而是在小树林里以前的德军掩蔽部里。虽然集一团一军神速前进,司令员还是遵守着这样一条原则:指挥所不设在居民点;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就占领德军的掩蔽部;如果掩蔽部已经被破坏,那么就给他和整个司令部挖一些新的掩蔽部,像在战争初期那样。自从战争初期有不少和他同事的高级军官认为无需挖掩蔽部而死于敌人的轰炸之后,他就一直严格遵守这条原则。
集一团一军司令员不久前还是谢辽萨遇到的那个师的师长。这也就是恰恰在半年前应该和普罗庆柯领导的游击队协同动作的那个师。而过去担任这个师的师长的这位集一团一军司令员,就是在克拉斯诺顿区委大厦跟普罗庆柯当面商谈的那位将军。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和卡缅斯克的防御战中以及在接踵而来的一九四二年七八两个月令人难忘的撤退时期的巧妙的掩护战中,他都先后立下了卓越的战功。
司令员的姓是他父亲和祖父传给他的普通农民的姓。经过几次战斗,这个姓在其他的军事将领的姓氏中间变得显赫起来,它一直保留在北顿涅茨河和中顿河区居民的记忆中。现在,在西南方面军两个月的战斗中,像其他在伟大的斯大林格勒之战中扬名的军事将领的姓一样,这个姓也全国闻名了。
“圆面包”是他的外号;他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得到这个外号。
就某些方面来说,这个外号倒和他的外貌相符。他生来是矮个子,宽肩,阔胸,一张胖胖的脸表情刚毅,脸型完全是普通俄罗斯型的。他的外表看上去虽然有些笨重,但是行动却非常灵活敏捷,一双小眼睛聪明而快活,动作灵巧利落。
但是他被叫做“圆面包”却并非因为他的外表。
由于各种情况的巧合,现在他进攻时经过的恰恰是他在七八两个月里撤退时所经过的地方,虽然在那些令人难忘的日子里战斗非常艰苦,当时他还是相当容易地甩掉敌人,朝着无人知道的方向退走,使敌人连他的影踪都找不到。
他并入了后来组成西南方面军的部队之后,就和他们一起隐蔽在战壕里,跟大伙一起待到敌人的疯狂进攻在他们的坚如磐石的顽强抵抗下遭到彻底失败为止。时机一到,他就和大伙一起爬出战壕,先是率领这个师,后来是率领这个集一团一军,在敌人后面紧紧地跟踪追击,俘虏成千上万的敌人,缴获成百门大炮,赶过敌人,把零星的敌军残部留在自己后方让别的部队去收拾。今天他一只脚还在顿河,另外一只脚已经跨到契尔河上;明天他一只脚在契尔河上,另外一只脚就已经跨到顿涅茨河上。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兵士们的心底里就滚出了“圆面包”这个童话里的名字,后来这个名字就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了。实际上,他也是像圆面包那样滚着。
谢辽萨是在一月中旬局势发生转折的那些日子里来到我们的部队里,那时沃罗涅什方面军、西南方面军、顿河方面军、南方方面军、北高加索方面军、外高加索方面军、沃尔霍夫方面军和列宁格勒方面军正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攻势,其结果是:彻底歼灭和俘虏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德国法西斯军队,突破列宁格勒两年多的封锁,仅仅在一个半月之内就解放了像沃罗涅什、库尔斯克、哈尔科夫、克拉斯诺达尔、罗斯托夫、新切尔卡斯克、伏罗希洛夫格勒那样一些城市。
谢辽萨在一月的那些日子里来到我们的部队里,那时正巧在杰尔库尔河、阿依达尔河、奥斯科尔河(顿涅茨河左面北部的几条支流)一线开始了对德军防御工事的新的强大的坦克攻势,那时在卡缅斯克—康杰米罗夫卡的那一段铁路上已经摧毁了被围困在米列罗沃的德国驻防军的最后抵抗,而在这以前两天还收复了葛洛鲍卡雅车站,我军还准备好强渡北顿涅茨河。
在师长跟谢辽萨谈话的时候,集一团一军司令员还在睡觉。他像所有的司令员一样,习惯把一切最重要、直接有关指挥的工作都放在夜间来准备和处理,那时候跟这些问题无关的人就不会来打扰他,他也可以摆脱开军队生活中的日常琐事。但是身材像彼得一世①那样魁伟的米欣上士已经在不时望着手上戴的赠送给他的战利品手表,考虑是不是该叫醒他了。米欣上士在集一团一军司令员将军身边的地位就相当于费多连柯中士在师长将军身边的地位。
【①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的俄国沙皇,身材高大。】
司令员总是睡眠不足,今天他应该比平时起得还要早。由于在战争中各种屡见不鲜的情况的巧合,去年七月在他指挥下防卫卡缅斯克的师一团一现在却要去夺取这个城市,虽然这个师一团一里的“老人”已经不多。不久前提升为将军的这位师长那时候是个一团一长。像他这样的“老住户”在军官里还可以找到,但是在战士里面就寥寥无几了:师一团一里的人十分之九是在中顿河地区发动攻势之前补充的人员。
米欣上士最后一次看了手表,就走到将军睡的架子跟前。这正是一个架子,因为将军怕潮一湿,所以总是给他在架子上层搞个铺位,好像火车里的卧铺一样。
将军侧卧着,他的胸怀坦然的健康人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表情。米欣像平时一样先用力把他摇了一阵。但是,这当然不能打破他的勇士的好梦,这只不过是米欣下一步工作的前奏。米欣把他的一只胳臂伸到将军的腰下,另一只胳膊从上面伸过去抱住他的胳肢窝,像抱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毫不费力地把将军的沉重的身一子从床上扶起来。
穿着晨衣睡觉的将军立刻醒了,他的眼睛非常清醒地望了望米欣,好像他根本没有睡过觉。
“谢谢你。”他说,一面以出人意料的轻捷从架子上跳下来,摸了摸头发,就在方凳上坐下,环顾理发师在哪里。米欣把便鞋给将军放在脚旁。
理发师穿着一双其大无比的软革皮靴,军便服上面围着雪白的围裙,已经在分掩蔽部的厨房里搅和肥皂。他像精灵似的毫无声息地到了司令员身边,把一块餐巾塞在司令员晨衣的领子里,非常轻柔地一下子就把司令员在一一夜之间长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的脸上涂满了肥皂。
不到一刻钟,将军已经穿着整齐,军服上的钮扣全部扣上,重重地坐在一张小桌旁边,利用给他端来早餐的空隙,迅速地浏览他的副官从一只皮面红毡里子的文件夹里敏捷地一份份取出来递给他的公文。副官最先递给他的是刚刚收到的关于我军收复米列罗沃的消息,但是对于将军,这已经不是新闻,他知道米列罗沃在昨夜或是今晨必然要攻下。后来递上来的是各种各样有关日常工作的公文。
“这些该死的东西,糖既然已经被他们拿去,就把糖留给他们好啦!……把给萨弗朗诺夫呈请的‘勇毅奖章’换成‘战斗红旗勋章’:他们师里一定以为,给普通战士只能呈请奖章,勋章是专门呈请授给军官的!……还没有一槍一毙?这不是军事法庭,这简直成了《知心话》①的编辑部!马上一槍一毙,不然我把他们也要交法庭审判!……唉,这是什么鬼话:‘要求请人替换……’我虽然也是当兵的出身,可是老实说,俄语根本不这么说。告诉那个连看都没看就在这上面签字的克列庇柯夫,叫他去读一遍,用红铅笔或是蓝铅笔把错误改正,再带着这份东西亲自来见我……不,不!你今天给我的尽是些琐琐碎碎的东西,特别麻烦,一切都放一下再说。”将军说着,就精力充沛地开始吃早餐。
【①《知心话》是俄国革命前的的儿童杂志,这里指公文里的语气太缓和。】
司令员快喝完咖啡的时候,一个身材不高、四肢匀称的将军拿着一个文件夹来到桌旁。他的白皙宽大的额头因为前面光秃而显得更大,两鬓浅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他态度从容不迫,动作准确利落。他的外表与其说像军人,还不如说像学者。
“坐吧。”司令员对他说。
参谋长拿来的公文比副官塞给司令员的要重要一些。但是在谈公事之前,参谋长先笑着把一份莫斯科的报纸递给司令员,这是一份最新的报纸,是由飞机运到方面军司令部,今天早上再分发到各个集一团一军司令部的。
报上刊登着一张获奖者以及提升为军官和将军的名单,其中有几个是他那个集一团一军里呈报上去的。
司令员以军人特有的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高声朗读名单,碰到在军事学院里和在卫国战争中认识的熟人的姓名,就朝参谋长望望,脸上的表情时而意味深长,时而惊讶,时而怀疑,有时干脆就像孩子那样笑逐颜开,特别是在碰到和他的集一团一军有关的时候。
名单里有“圆面包”以前指挥过的那个师的师长的名字(他已经多次获奖),现在的集一团一军参谋长也是从这个师里出来的。师长获奖是为了很久以前的事,但是请奖要一级一级地呈报上去,所以直到现在才在报上公布。
“在他要去攻打卡缅斯克之前知道这个消息真不是时候!”司令员说,“他要格外松劲了!”
“相反地,他会更卖力。”参谋长笑着说。
“我知道,你们的那些一毛一病我全都知道!……今天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祝贺他……给楚维陵发个贺电,给哈尔钦柯也发一个。至于给库柯辽夫,只要说几句有人情味的话就行,懂吗,别打官腔,要说得亲切。我很高兴,为他高兴。我还以为,他在维亚兹马那次战役以后就会一蹶不振了呢。”司令员说。他忽然狡猾地笑起来,“肩章几时能来?”
“快运来了!”参谋长说,又笑了一笑。
最近颁布了一项命令,军队里的士兵、军官和将军都要佩带肩章。这件事引起了全军的兴趣。
师长只消把司令员要来的消息告诉他的参谋长,这个消息转眼之间就传遍了全师,甚至传到了这时趴在顿涅茨河辽阔的草原上稀粥似的雪泥浆里的战士们那里。从草原上可以看见顿涅茨河陡峭的右岸,可以看见多处在冒烟的卡缅斯克城里的建筑物和在雾中轰炸这个城市的我方冲击机的侧影。
师长亲自到师的第二梯队来迎接司令员。在司令员乘车向这里开过来,以及后来他们一同步行到指挥所的时候,他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仿佛是偶然地出现一些单个的人和一群群的战士和军官,大伙不但希望看见他,并且还希望他也看见他们。大伙都特别潇洒而豪迈地碰靴立正致敬,在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表情或是亲切的笑容。
“请您承认,您是一小时以前才钻进掩蔽部的吧。该死,墙上连水汽都还没有呢!”司令员一眼就看穿了师长的花招,说道。
“这倒是真的,是两小时以前。不过在卡缅斯克没有拿下以前,我们就不再出去了。”师长说,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司令员面前,眼睛里带着狡猾的表情,嘴唇上带着沉着而有把握的神气,好像是说:“在我自己的师里,事情由我作主,我知道你为什么事会认真地骂我,至于这件事,算不了什么。”
司令员祝贺他的获奖。于是师长就利用一个适当的机会,仿佛是随便地说:
“趁我们还没有谈正经事之前……这儿附近村子里有个没有被破坏的澡堂,我们正在生火。将军同志,您大概也有好久没有洗澡了吧?”
“唔?……”将军非常正经地说,“那么准备好了吗?”
“费多连柯!”
哪知道澡堂要到傍晚才能使用。师长狠狠地赏了费多连柯一个白眼,显然,为了这件事他得好好地挨一顿骂!
“要到傍晚……”司令员想了一下,能不能把什么事情挪后一下,把什么事情取消,但是他忽然想起,在到这儿来的路上还有一件事插一进来。“只好等下次再说了。”他说。
根据被全军一致公认为军事权威的集一团一军参谋长出的主意,师长拟就了一个夺取卡缅斯克的计划,现在他就开始向司令员汇报这个计划。司令员听了一会,脸上就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这哪里算是什么三角形:河流、铁路、城郊——这全是筑有工事的……”
“我也表示过同样的怀疑,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正确地指出……”
伊凡·伊凡诺维奇就是集一团一军参谋长。
“你强渡过河,但是以后你在战线上就没有地方可以展开了。他们在你一路过去的时候一直可以狠狠地揍你。”司令员说,他巧妙地避而不谈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问题。
但是师长懂得,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威信可以使他的观点更站得住脚,所以他又说道:
“伊凡·伊凡诺维奇说,他们不会料到我们会从这边攻过去,他们会把它当做佯攻,我们的侦察队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你们从这边刚冲进城,他们就会沿着街道和从车站这边给你们来个迎头痛击……”
“伊凡·伊凡诺维奇……”
司令员懂得,除非他扫除了以伊凡·伊凡诺维奇为代表的障碍,否则他们的谈话就不会有进展,所以他就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看法不对。”
在这以后,他就用相当委婉的措辞,再加上一只宽大的手和短手指的灵活有力的动作,在地图上和假想的地形上说明了包抄敌人并从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突击这个城市的计划。
师长想起了早上从城郊越过战线的那个孩子,司令员所拟的主攻方向也就是从那边出发。于是突击这个城市的计划就突然不言而喻地、毫无阻碍地在他头脑里形成了。
到了夜里,一切主要的和决定性*的工作都在师部里安排就绪,并且交给了各一团一。指挥员们也到附近一个破坏殆尽的小村子里幸存的澡堂去了。
早上五点钟,师长和负责政治工作的副师长下到各一团一来检查他们准备的情况。
在一团一长柯诺宁柯少校的掩蔽部里,人们通宵达旦地在工作,因为根据各级下级指挥员的很小的、局部的、实际上却是主要的和决定性*的任务,各级高级指挥员通宵都有相应的命令和说明发给他们。
虽然一切都下达过命令,解说清楚,师长仍然一丝不苟地、耐心地把昨夜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又一次检查了柯诺宁柯少校所做的工作。
柯诺宁柯少校是一个年轻的指挥员,典型的刻苦耐劳的军人,精神饱满的瘦脸上英气勃勃,说话嗓门不高。他的军便服领口下面露出了一毛一衣,外穿棉袄棉裤,为了行动灵便,没有穿军大衣。他也同样很有耐性*地、然而并不十分注意地(因为这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听完了师长的话,又向师长报告他已经完成的工作。
谢辽萨就是到了这个一团一里。他从师部起,又一级一级地往下回到连长那里,领了一枝自动一槍一和两枚手榴弹,被编入应该最先冲进卡缅斯克附近一个错车站的那个突击队。
最近几天来,在卡缅斯克周围一带丘陵起伏、有着稀疏的灌木丛的开阔地带的上空,不断刮着温暖的吹雪。后来南风赶来了大雾。在开阔的地方,还不很深的积雪开始融化,田野和大路都变得泥泞不堪。
顿涅茨河两岸的村子都遭到轰炸和炮轰的严重破坏。战士们都待在旧的掩蔽部里、土窑里、帐幕里,或是不生篝火就待在露天里。
在突击的前夕,他们在迷雾中整天都可以看见对岸那个相当大的城市,看见它的荒凉无人、纵横交叉的街道,高一耸在住宅屋顶之上的车站水塔,有些地方还保存下来的工厂烟囱以及毁于炮火的教堂的钟楼。肉一眼可以看到城市前面山岗上以及城郊的德军碉堡。
在解放这样的居民点的战斗之前,穿士兵大衣的苏联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一种是由于他这个穿军大衣的人是在进攻和解放与自己血肉相关的城市而产生的兴奋情绪。一种是对城市和它的居民、对躲在冰冷的地窖里和潮一湿的防空壕里的母亲和幼儿的怜悯。一种是对敌人的仇恨,——根据经验知道,敌人因为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和即将受到的报复,一定要以加倍的或是三倍的力量进行顽抗。一种是由于了解到死亡的威胁和任务的艰巨而产生的不由自主的不安。还有多少颗心因为自然的恐惧而揪紧!
但是没有一个战士流露出这些心情。大家都兴奋快活,有点粗野地开着玩笑。
“‘圆面包’,他既然开始了,他就会滚进去。”战士们说话的口吻,简直好像并不是他们自己,而是童话里的那个“圆面包”将要滚进这个城市似的。
谢辽萨加入的那个突击队的指挥员,就是在他越过战线时遇到的那个中士。这是一个矮小灵活、性*情快活的人,满脸细皱纹,一双大眼睛是蓝色*的,但是闪烁不定,好像是在不断地变换颜色*。他姓卡尤特金。
“那么你是从克拉斯诺顿来的啰?”中士带着高兴的、同时甚至又像将信将疑的表情重问了一遍。
“你去过那里吗?”谢辽萨问。
“我在那边有个朋友,是位姑娘。”卡尤特金有点抑郁地说。“不过她撤退了。我跟她是在路上认识的。真是个好姑娘……我曾路过克拉斯诺顿。”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还保卫过卡缅斯克。所有参加那次保卫战的人有的牺牲,有的被俘,可是我又到了这里。你听到过这样一首诗吗?”
于是他脸色*严肃地朗诵道:
我在进攻中多次挂彩,
养好后,几乎伤疤都看不出来。
我三次陷入包围,
三次——瞧他!——都突围出来。
我虽然有过不安,
但在斜射的和三层的,
曲射的和直射的炮火下,
依然没有受到伤害……
在熟悉的路途上,
在路旁被队伍扬起的尘埃中,
多少次有人说我被“驱散”,
有人说我被“消灭”……
“这里面写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卡尤特金说完就笑了一阵,对谢辽萨挤挤眼。
白天就这样过去,黑夜降临了。在师长再次给柯诺宁柯少校交待任务的时候,将要执行这个任务的战士们都在睡觉。
谢辽萨也睡了。白痴
早晨六点钟,值日兵把他们唤醒。战士们喝了一小杯伏特加,吃了半锅加了米粒的肉汤和一份相当多的麦糊。在迷雾的掩护下,他们沿着洼地和灌木林到进攻出发点集合。
在分批移动的战士们脚下,湿雪和泥泞混成了泥浆。两百米以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重炮已经隆隆地响起来,可是最后几批战士还在向顿涅茨河岸集结,他们就在这一片稀粥似的泥浆里趴下。
大炮均匀地、有规律地轰击着,但是大炮实在太多,所以开炮声和炮弹的爆炸声竟融成一片接连不断的隆隆声。
谢辽萨趴在卡尤特金旁边,只见时而是圆的、时而是带着火尾的红球从他们右面和他们头顶上在迷雾中飞过河去。他听到它们滑过去的沙沙声、到了对岸的刺耳的爆炸声和在城里远处爆炸的隆隆声,这些声音对他和他的同伴们都起着鼓舞作用。
德国人只朝他们设想的步兵集结地点开迫击炮。城里有时用六管迫击炮还击。这种时候卡尤特金就带着几分担心的口吻说:
“瞧,它响起来了……”
突然远远地从谢辽萨背后滚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这声音愈来愈响,在地平线上扩展开来。趴在岸上的战士们的头顶上也响起了隆隆声和呼一呼声。骇人的炮弹的爆炸,裹一着黑色*的浓烟笼罩了整个对岸。
“‘卡秋莎’①出场啦。”卡尤特金说,他全身缩拢做好准备,皱纹满布的脸上也现出残酷的神气,“‘伊凡凿子’②马上还要来揍他们,那时候可就……”
【①“卡秋莎”是一种多发火箭炮。】
【②“伊凡凿子”是对大口径近卫迫击炮的戏称。】
他们背后的隆隆声还没有停,对岸的爆炸还在继续,这时谢辽萨并没有听到是否有号令,只看见卡尤特金探出身一子直往前奔,于是他也从小战壕里跳出来跑到冰上。
他们好像是在绝对的寂静中在冰上奔跑,事实上对岸正对着他们开炮,人们也不断在冰上倒下。黑烟和硫磺气味一阵阵地透过大片浮动的迷雾向奔跑的人们滚来。但是,每个战士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一切将会进行得很顺利。
谢辽萨被这阵突然降临的寂静弄得莫名其妙,等他明白过来,他已经到了对岸的一个被翻出的泥土还在冒烟的弹坑里,趴在卡尤特金身旁。卡尤特金脸色*可怕,在用自动一槍一对着正前方的什么东西射击。在离他们大约不出五十步的地方,谢辽萨看见从被泥土填没了半边的避弹壕里,翘着一挺机一槍一的架尾,不住地震抖,他便也朝这个避弹壕射击起来。那边的机一槍一手看不见谢辽萨和卡尤特金,只看到一个更远的目标,所以一下子就被打闷了。
城市在他们右面很远的地方,城里几乎已经不对他们射击。他们也越走离河岸越远,到了草原深处。过了好一会,才有从城里朝他们推进的方向发射的炮弹落在草原上。
在雾中看不见的、但是谢辽萨很熟悉的一些小庄子附近,他们又遇到猛烈的机一槍一和自动一槍一的火力。他们卧倒,趴了很久,一直等到几乎是直对着那些小庄子开炮的一些轻炮赶上他们。最后,有好几队战士跟着一些高大、快活、微有酒意的炮兵不断推着的这些轻炮一同冲进庄子。这里马上出现了营长,通信兵也已经把电线拉进一所被毁的小砖房的地窖里。
这样,在向他们小小的、局部的军事行动的最后目标——会让站——推进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他们有坦克的话,他们早就到了这个错车站,但是这一次坦克没有出动,因为顿涅茨河上的冰承受不住坦克。
现在战士们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进攻。敌人一开火,亲自领导这次作战的营长就只好带着他手边的几队战士去进攻,这时主力部队还在路上。战士们向这个庄子冲去,卡尤特金的一队人沿着大街已经冲进去相当深,开始了校舍的争夺战。
学校里发出的炮火非常猛烈,谢辽萨只好停止射击,把脸埋在泥浆里。一颗子弹打穿他左臂肘的上部,但是没有碰到骨头,在紧张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疼痛。等他最后下决心抬起头来,他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最正确的假设是:他的同伴们受不住炮火,退到庄子边上自己人那里去了。但是谢辽萨还没有经验,他觉得他的同伴都被打死了,于是恐怖钻进了他的心。他匍匐爬行着退到一所小房子的屋角后面,开始侧耳细听。有两个德国兵在他身旁跑过。他听到左、右和后面都有德国人的声音。这里的射击已经停止,庄子边上的射击逐渐增强,后来那边也寂静下来。
在远远的城市上空,大片的火光晃动着。被它映红的不是天空,而是一一团一团一浓密的黑烟,接着从那边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吼声。
在这个被德国人占领的庄子里,受了伤的谢辽萨,孤零零地趴在冰冷的稀粥似的雪泥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