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人后方,哪怕是最糊涂的人,对战局毫不理解的人,都会懂得:希特勒匪徒们的末日来临了。
在像克拉斯诺顿那样远离前线的地方,这首先根据希特勒匪徒的小伙伴,合伙抢劫的伙伴——匈牙利和意大利的雇佣兵以及安东尼斯库①的残部——仓皇逃窜的情形就可以看得出来。
【①安东尼斯库是一九四○至一九四四年罗马尼亚的军事法西斯独一裁者,追随希特勒,一九四六年由布加勒斯特人民法庭判处死刑。】
罗马尼亚官兵们在各条大路上乱跑,没有汽车运输和炮队。他们不分昼夜,乘坐套着疲惫不堪的马匹的车子缓慢移动或是步行。他们把手笼在下摆烧坏的军大衣的袖子里,戴着高高的羊皮帽或是船形帽,冻坏的面颊用一毛一巾或是羊一毛一女裤衩包着。
一辆马车在柯舍沃伊家的院子旁边停下,里面跳出一个以前在这里住过的军官,直往屋子里跑。勤务兵把军官的一只大箱子和自己的一只小箱子提进去。他因为要捂住一只冻伤的耳朵,所以走路歪着脖子。
军官患了齿龈脓肿,制一服上没有带金肩章。他跑进厨房,马上就在灶旁伸出手来烤火。
“喂,事情怎么样啦?”柯里亚舅舅问他。母亲
军官没有牵动鼻尖,——他的鼻子冻伤了,不能动了,——但他的脸上仍然露出他牵动鼻子时的表情,接着突然扮了个模仿希特勒的鬼脸:由于他的两撇小胡子和疯狂的眼神,倒扮得惟妙惟肖。他扮着希特勒的模样,再踮起脚尖做出要逃跑的样子。他甚至连笑都不笑,足见他并非开玩笑。
“咱们回家找女当家的去!”勤务兵好心肠地说,他小心地斜过眼来看看军官,又对柯里亚舅舅挤挤眼。
他们烤完了火,吃了点东西,刚提了箱子走出去,外婆忽然灵机一动,掀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被子一看,两条被单已经不翼而飞了。
外婆火冒三丈,这一气甚至变得年轻起来,她拔脚跟在客人后面追出去,在大门口大嚷大叫,吓得连那军官都懂得,他马上就会变成这场风波的中心。他命令勤务兵打开小箱子,在勤务兵的小箱子里果然有一条被单。外婆一把抓过被单,大声嚷道:
“还有一条呢?”
勤务兵拚命朝主人那边转动眼珠,但是那一位亲手抢过自己的箱子,已经爬上马车。只要这位古罗马人的后裔连同他的勤务兵不被什么乌克兰或是摩尔达维亚游击队员送往极乐世界,这条被单不被他们拿去使用,他就可以把这条被单带回罗马尼亚。
由于出人不意,最冒险的行动有时会比准备得十分周密的行动更容易获得成功。但更多的情形是,最重大的事业却往往因为走错一着而全盘失败。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谢辽萨和华丽雅跟几个同伴去俱乐部,在路上看见一幢房子旁边停着一辆德国卡车。车上堆满麻袋,但是没有警卫,也没有司机。
谢辽萨和华丽雅爬上卡车,摸模麻袋。根据种种情形判断,里面装的是新年礼品。头一天下过一场雪,不大,天气转冷了,四周被雪色*映得很亮。街上还有人行走,可是青年人还是冒险从卡车上扔下几袋,把它们分别塞在附近的院子里和小木棚里。
俱乐部经理莫什柯夫和艺术指导万尼亚向他们建议,等聚在俱乐部玩乐的那批年轻人一散,就把礼品搬进俱乐部:那里有许多各式各样隐蔽的地下室。
群集在卡车旁的一些德国兵,特别是一个穿狗皮领皮大衣和代用品做的毡靴的上等兵,都醉醺醺地拉开嗓门大骂。可是那家女主人——她连大衣都没有穿——就跑了出来说,这不能怨她。那批德国人也看得出,是不能怨她。弄到末了,德国人上了车,女主人也跑进房子。于是德国人就开着卡车折到通峡谷的斜坡,向宪兵站开去。
青年人把麻袋拖进俱乐部,藏在地下室里。
早上,万尼亚跟莫什柯夫在俱乐部碰头,决定把一部分礼物,特别是香烟,应该在当天,就在除夕拿到市场去卖,因为组织需要钱。碰巧斯塔霍维奇也在俱乐部,他也赞成这个办法。
偷偷摸一摸地出卖一些零星德国货,在市场上是不足为奇的。首先,德国兵就在干这种买卖,拿香烟、烟叶、蜡烛、汽油来交换伏特加、御寒用品和食物。这种德国货被一再转手贩卖,“警察”对这种事也听之任之。所以莫什柯夫手下已经有一批固定的街头顽童,他们情愿靠卖香烟来赚取一点外快。
这天一早“警察”们就在失窃地点附近的房子里进行搜查,但是没有发现礼物,所以他们特别注意,会不会有人拿到市场上贩卖。结果就有一个男孩连香烟一起被“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亲手捉住。
审讯时那男孩说,他这些香烟是拿粮食跟人家换来的。男孩吃了一顿鞭子。但是这种街头的顽童在生活中吃鞭子不是第一次;而且他受的熏陶是,不可以出卖同伙。于是这个男孩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哭肿了眼睛,后来被投进牢房,等天黑再说。
“警察队长”在向勃柳克纳宪兵站长汇报其他许多事件的同时,也一并汇报了捉住一个贩卖德国香烟的孩子的案件。勃柳克纳把这件事和其他卡车的失窃事件联系起来,愿意亲自出马来审讯这个孩子。
迟暮时候,在牢房里熟睡的孩子被唤醒,带进了勃柳克纳宪兵站长的办公室,一进去立刻就被带到宪兵站的两个官员、“警察队长”和翻译面前。
孩子齉着鼻子把他的那一套话重复了一遍。
宪兵站长大发雷霆,揪住孩子的耳朵,亲手把他从走道里拖过去。
孩子进去的那间牢房里,摆着两张血迹斑斑的刑床,从天花板上挂下几根绳子,一张用支架撑着的白木长桌上摆着通条、铁锥、用几股电线拧成的鞭子和一把斧头。生着一只铁炉子。屋角里放着几桶水。牢房的墙脚有两道像澡堂里那样的排水沟。
一个胖胖的、有点秃顶的德国宪兵,坐在支架旁的凳子上一抽一烟。他戴着浅色*玳瑁边眼镜,身穿黑制一服,通红的大手上长满了浅色*汗一毛一。
孩子瞅了他一眼,就吓得发一抖,说出这些香烟是他在俱乐部里从莫什柯夫、万尼亚和斯塔霍维奇那里拿来的。
在这同一天,五一村的维丽柯娃在市场碰到她的女友李亚德斯卡雅。从前她们俩在学校里同课桌,可是战争一开始,李亚德斯卡雅的父亲被调到克拉斯诺顿村去工作,她们就分开了。
她们说不上有什么友谊。她们所受的熏陶都是同样着眼于个人利益,而这种熏陶并不能促进友谊。然而她们只要从一言半语中就能相互了解;她们有着同样的兴趣,而且从相互的交往中相互利用。她们从小就从她们的父母以及她们父母交往的那个圈子的人们那里学到一套处世哲学,认为所有的人都只是追求个人利益,人生的目的与使命就是勾心斗角,不让别人把你排挤掉,相反地,你最好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在学校时担任各种社会工作,对于一切表现现代社会概念和道德概念的词汇都能运用自如。但是她们都深信,这些活动也好,这一切词汇也好,甚至连她们在学校获得的知识也好,都是人们臆造出来为他们追求个人利益和损人利己的意图做幌子的。
她们见面后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悦,但是仍旧非常满意。她们亲切地互相伸出伸得笔直的手掌。矮小的维丽柯娃戴着风帽,两条小辫在厚呢领上朝前戳着;李亚德斯卡雅生得身材高大、红头发、高颧骨,染了指甲。她们离开市场上乱哄哄的人群,走到一旁聊起来。
“唉,他们这批德国人,也算是我的救星!”李亚德斯卡雅说,“什么文化、文化,他们一心只想大吃大喝,不花钱玩乐……不,原来我对他们抱的希望还更大些……你在哪儿工作?”
“在以前的牲畜采购站办事处……”维丽柯娃露出满脸的委屈和怨气:她总算能够跟一个能从正确的观点来批评德国人的人谈一谈了。“只有面包,两百克,别的一概没有……他们是笨蛋!一点不重视自愿去给他们服务的人。我非常失望。”
维丽柯娃说。
“我一眼就看得出:划不来。所以我没去。”李亚德斯卡雅说。“而且起初我过得的确不错。我们那边有一伙朋友,关系很亲密,他们总派我乘着车子到各个哥萨克村子里去交换东西……后来有一个女的为了个人打算揭发我,说我不是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可是我根本不理她那一套。我们那边有一个职业介绍所派来的代表,一个老家伙,非常滑稽。他甚至不是德国人,他是什么拉林吉亚地方的人。我陪他玩了一阵,后来他还亲自给我送来烟啦、酒啦。可是后来他病了,派来替他的那个人粗一暴极了,他一来就派我去矿井。你该知道,摇绞车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就是为了那个缘故才到这儿来的,说不定在这儿的介绍所里能设法找到个比较好的差事……那里面你有没有靠山?”
维丽柯娃任性*地把嘴巴一撅。
“我才不希罕他们呢!……我可以对你这么说,最好是跟军人来往:第一,他是临时的,就是说,迟早要走,你对他一点没有义务。而且他也不那么小器,他知道,他可能明天就被打死,叫他去玩他也还舍得花钱……你几时到我们家来玩?”
“叫人怎么来法,——十八公里的路途,再到你们五一村还有多少路啊!”
“五一村难道早就不再是你们的了吗?……说什么也要过来玩玩,讲讲你找到了什么工作。我可以给你看几样东西,也许,送你一点东西,明白吗?来吧!”维丽柯娃说了就把自己的小手伸得笔直,随便朝她伸过去。
晚上,那天去过职业介绍所的一个女邻居交给维丽柯娃一张字条。李亚德斯卡雅写道:“你们介绍所的笨蛋比我们村里的更坏,”她说她是一事无成,所以“希望破灭地”回去了。
除夕之夜,在五一村以及城里其他各区都进行了一次重点搜查,在维丽柯娃家里发现了这张被她随便塞在一叠旧练习簿中间的字条。进行搜查的是侦查员库列肖夫。不用他施加压力,维丽柯娃就说出女友的姓名,由于害怕,还把女友的“反德情绪”添油加醋地乱说了一通。
库列肖夫吩咐维丽柯娃过了年到“警察队”去,自己就带着字条走了。
第一个知道莫什柯夫、万尼亚和斯塔霍维奇被捕的是谢辽萨。他通知了娜佳姐姐和达莎姐姐、他的朋友维佳之后,就跑去找奥列格。他在那里碰到华丽雅和伊凡卓娃姊妹:她们每天早上在奥列格家里集合,接受他交给她们当天的任务。
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这天夜里收听并且记录了苏联情报局关于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六个星期进攻的总结、关于德军整个庞大的集一团一军群在斯大林格勒受双重包围的战报。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拉住谢辽萨的手,七嘴八舌地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不管谢辽萨是多么坚强,在他说出他的骇人的消息时,他的嘴唇还是颤一抖起来。
奥列格面色*惨白,呆呆地坐了一会,两只大手的长手指交叉着,额上露出一道道纵纹。后来他站起身来,脸上又露出平时那种活跃的表情。
“姑娘们,”他轻轻地说,“你们去把杜尔根尼奇和邬丽亚找来。跟总部有密切联系的那些人家里,都去一下,告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不能藏的就毁掉。告诉他们,过两小时会让他们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法。你们要预先让你们的亲人知道……还有别忘了刘巴的妈妈。”他说(刘巴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了)。“我要出去一下。”
谢辽萨也穿上短棉大衣,戴上即使冷天也不换的便帽。
“你上哪儿去?”奥列格问。
华丽雅突然脸红起来:她以为谢辽萨穿起衣服来是要陪她出去。
“在大伙准备的时候,我到街上去望一会风。”谢辽萨说。
这时大伙才初次想到,万尼亚、莫什柯夫以及斯塔霍维奇的遭遇,随时也会落到他们头上,甚至可能就在眼前。
姑娘们在自己中间分派好谁去谁家之后,都出去了。谢辽萨在院子里唤住华丽雅。
“你千万要小心。要是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你就到医院去找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我会到那边找到你。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
华丽雅默默地点点头,就跑去找杜尔根尼奇。
奥列格竭力跨着他平时的步子,向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家走去。她住在离职业介绍所不远的一条街上。
奥列格去找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时候,她正在悠然自得地做家务事——她在削土豆,把它们放进在灶上冒热气的小铁锅里。等奥列格对她说了同伴们被捕的消息,这个镇定沉着的妇人顿时变得面色*惨白。刀从她手里落了下来,她有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后来她才定了定神。
这一天是元旦,是放假的日子。早上她已经给刘季柯夫去送过牛奶,大天白日再到他家去很不好。但是事情又刻不容缓:有许多事情可能决定于不仅是几小时之内,而是在几分钟之内。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一切事情虽然一向很熟悉,她还是仔细询问奥列格,被捕的人里面有没有人知道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跟区委的联系。当然,这几个被捕的人都知道联系是有的;但是没有人知道,跟什么人发生个人联系。莫什柯夫本人就跟区委有联系,不过他这个人在各方面都是可靠的。万尼亚只是通过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跟区委发生联系。她深知万尼亚的为人,所以她头脑里根本没有想过她本人会遇到危险。
糟糕的是,斯塔霍维奇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事知道得太多。奥列格描述他是个正直的人,不过性*格软弱。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让奥列格在她家等着,教他如果有外人来找她应该怎样对答。
可以想象,这一个小时对奥列格说来是多么难熬!幸亏没有人来串门。只听见邻人在隔壁忙碌。
最后,她总算回来了……严寒使她的脸色*显得精神饱满。同时,显然刘季柯夫曾说出一番话来在她心里注入了希望。
“你听我说。”她取下头巾,解一开大衣的扣子,就在奥列格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他叫我告诉你们不要泄气。他还吩咐你们:全体总部委员,所有跟总部或是跟被捕的人接近的人,全都离开城里,要赶紧离开。你们留下两三个可靠的人来领导组织,让负责的来跟我联系,事情安排妥当以后你们就走……要是有人能躲在乡下或是躲在其他比较远的城市里,就让他去躲起来。至于总部委员,还有跟总部接近的人,他建议你们到顿涅茨河对岸北面的几个区里去,——到那边可以越过战线,或是等待我们的军队到来……别忙,话还没说完……”她防奥列格要问什么,这样说。“他吩咐我给你一个地址。你要仔细听着。”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脸突然板起来,“这个地址你只能告诉杜尔根尼奇。也只有你们俩有权利用它。除此之外不能再给别人,绝对不许给别人,不管你们是多么爱别的青年……或是姑娘们。你明白吗?”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轻轻地说,又注意地望了望奥列格。他明白她是想到了谁。
他缩着脑袋坐了一会,额上现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很深的纵纹。
“我们,我跟杜尔根尼奇,一定要去这个地方吗?”他轻轻地问。
“不,当然不……不过这是个绝对可靠的地址。那边非但能把你们藏起来,还会给你们工作……”
她从奥列格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内心在进行着多么痛苦的斗争。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么监狱里的人呢?我们怎么能连营救他们的办法都不想就一走了事呢?”
“现在你们反正帮不了他们的忙。”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突然非常严厉地说。“区委会尽力想办法。你们留下工作的青年人,我们也要吸收过来。你们留下谁来负责?”
“波波夫·阿纳托里留下。”奥列格考虑了一下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么就是柯里亚·苏姆斯柯依。您知道他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他已经该走了。
“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轻轻地问。她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爱他并爱他全家、跟他们关系密切的人来问他。他可以感到,她是多么焦虑不安。
奥列格的脸变得那样抑郁忧伤,使她不禁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他痛苦地、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您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地址……”
是的,她知道:是为了妮娜!他不能撇下妮娜。
“我们试试一同越过战线。”奥列格说,“告别了。”
他们拥抱了。
奥列格出去的时候,杜尔根尼奇来到他家,过了一会斯巧巴和谢尔格不召自来,再过一会若拉也来了。沃洛佳没有跟他一块来。今天,一月一日早晨,沃洛佳满十八岁,他妹妹刘西雅织了一双御寒的一毛一袜送他过生日,他们一块下乡去探望祖父去了。
杜尔根尼奇派几个人在房子的四面望风。
邬丽亚住得很远,杜尔根尼奇和谢辽萨两人不等她来就开始商量。
现在他们应该怎么办呢?这是他们必须作出答复、并且必须立即答复的唯一的问题。他们懂得,问题不仅关系到被捕同志们的命运,而且关系到整个组织的命运。等待这一切怎样变化吗?他们每一分钟都可能被捕。躲藏起来吗?他们又无处可躲:大家都认识他们。
华丽雅回来了,然后邬丽亚跟奥丽雅,还有她们在路上碰到的妮娜也来了。妮娜说,俱乐部旁边有德国宪兵和“警察”站岗,不放人进去。周围的人都已经知道俱乐部的负责人被捕,在俱乐部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德军的新年礼物。
杜尔根尼奇和妮娜说出他们的推测,认为这是青年人被捕的唯一理由。不管这件事本身是多么令人痛苦,但这总还不是组织的破坏。
“他们不会泄露的。”杜尔根尼奇怀着他固有的信念说。
这里奥列格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在桌旁坐下。后来他把杜尔根尼奇叫到外婆的房间里,把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给他的那个地址转告了杜尔根尼奇。他们稍稍商量了一会,就回到姑娘们和谢辽萨那里。大伙都在肃静无声地等待着他们。大伙都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奥列格,怀着痛苦和希望看着他。
奥列格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脸甚至变得冷酷起来。
“认为我们可能平安无事的那些想法,我们必—必须放弃。”他说,一面用坦率而勇敢的目光望了望大伙。“不—不管这对我们是多么痛苦、多么困难,那种认为我们可以留在这里等待红军到来、可以在后方帮助他们的想法,我们都必须放弃,连我们明天还计划去做的一切,我们也必须放弃……不然的话,我们就要断送自己,还要断送我们所有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大伙都面色*惨白、凝然不动地听着他讲话。“德国人搜寻了我们好几个月。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是偶然击中了组织的核心。即使除了这个礼物案件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将来也查不出来,”他强调说,“他们也会把我们聚集在俱乐部周围的人全部都抓起来,还会抓上几十个无辜的人……那么到底怎么办呢?”
他沉默了一会。“离开……离开城里……是的,我们必须分散。当然,不是全部都走。这次的出事恐怕不会波及克拉斯诺顿村的人。五一村的人也不会波及。他们可以工作。”他突然非常严肃地望了望邬丽亚。“邬丽亚除外:她是总部委员,随时可能被暴露……我们忠诚地斗争过,”他说,“我们有权怀着已经尽了职责的心情分手……我们失去了三个同志,其中有最优秀的——万尼亚·捷姆奴霍夫。但是我们不应该垂头丧气地分手。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
他沉默起来。其余的人谁也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们并肩战斗了五个月。在德国人统治下的五个月,就肉一体和精神上所受的熬煎以及所付出的努力来说,在这种统治下的每一天都远远超过一星期中普通的一天……五个月,——这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啊!在这个时期里大伙都有了多大的改变!……他们认识了多少崇高的和可怕的、善良的和卑鄙的事物,他们在共同的事业里和相互的关系中投进了自己灵魂里多少光明而美好的力量!直到现在他们才看出来,“青年近卫军”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他们从这个组织里获得了多少裨益。可是现在他们却必须离开它了。
姑娘们——华丽雅、妮娜、奥丽雅——在低声啜泣……邬丽亚坐在那里外表镇静,她的眼睛里却射一出可怕的、强烈的光芒。谢辽萨俯首在桌上,嘟起他的好像有些肿的嘴唇,用指甲在台布上画图案。杜尔根尼奇沉默无言,目光炯炯地凝望着前面;在他的秀气的嘴唇上更明显地现出了严峻坚毅的线条。
“有没有别—别的意见?”奥列格问。
没有别的意见。但是邬丽亚说:
“我看不出我有必要现在就走。我们五一村的人跟俱乐部很少联系。我再等一阵,也许我可以继续工作。我会小心的……”
“你应该走。”奥列格说了又非常严肃地望了她一眼。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辽萨忽然说:“她一定得走!”
“我会小心的。”邬丽亚又说道。
他们避免目光相遇,怀着沉重的心情决定留下三个人组成总部:波波夫、苏姆斯柯依和邬丽亚,假如她不走的话。要是刘巴回来以后知道她可以留下,她就是第四个。通过了一项决议:大家要尽快离开。奥列格说,他跟担任联络员的姑娘们要等通知遍了所有的人,跟波波夫和苏姆斯柯依联系上了再走。但是总部委员和接近总部的人们,今天谁也不应该留在家里过夜。
他们唤来了若拉、谢尔格和斯巧巴,把总部的决议通知他们。
然后大家开始告别。邬丽亚走到奥列格面前。他们拥抱了。
“谢谢你。”奥列格说,“谢谢你一向……”
她温柔地抚一摩了他的头发。
但是当姑娘们开始跟邬丽亚告别的时候,奥列格忍受不住了,就到院子里去。谢辽萨跟着他走出来。他们大衣也没有穿就站在严寒里,站在一九四三年的耀眼的陽光下。
“你都明白吗?”奥列格声音喑哑地说。
谢辽萨点点头。
“都明白……斯塔霍维奇可能挺不住……是吗?”
“不错……不过这样说不大好:你还不知道实情的时候,不信任别人是不好的。他一定已经在受苦,可是我们都是自一由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
“你打算到哪里去?”谢辽萨问。
“我想试试越过战线。”
“我也是……我们一块走好吗?”
“当然好。不过还有妮娜和奥丽雅跟我一块走。”
“我想,华丽雅也会跟我们一起走。”谢辽萨说。
谢尔格带着满脸抑郁和尴尬的神情过来跟杜尔根尼奇告别。
“等一下,你怎么啦?”杜尔根尼奇仔细打量着他说。
“我暂时留下。”谢尔格闷闷地说。
“欠考虑。”杜尔根尼奇轻声地说。“你帮不了她的忙,也保护不了她。还等不到她回来,你自己就会被抓起来。她是个机灵的姑娘:不是逃走,就是把他们哄骗过去……”
“我不走。”谢尔格说。
“越过战线到我们军队里去!”杜尔根尼奇厉声说,“我目前还没有卸任,我命令你!”
谢尔格不做声了。
“喂,政委同志,那么,你是要越过战线?这是最后的决定吗?”杜尔根尼奇看见奥列格走进来,这样问道。他不满意奥列格不肯利用给他们俩的地址,但是认为没法说服奥列格改变主意。他听说他们要五个人结伴同行,就摇了摇头:“人太多一点……那么,在回到这里相见以前,我们大伙都要在红军队伍里了!……”
他们互相拉着手,把身一子凑近吻别。杜尔根尼奇突然挣脱身一子,双手一摆,跑了出去。谢尔格吻了奥列格一下,也跟着杜尔根尼奇出去了。
斯巧巴有亲戚在卡缅斯克,他决定在那里等待红军到来。若拉心里却进行着他对谁都不能讲的斗争。但是他知道,他留下来不行。大概,他只好仍旧到新切尔卡斯克去找他叔叔,上次他跟万尼亚就是要去那里而没有去成……若拉忽然回忆起他跟万尼亚的全部旅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就到外面去了。
奥列格、谢辽萨和担任联络员的姑娘们,他们五个人在一起待了几分钟。他们决定,谢辽萨已经犯不上回家去,就让奥丽雅通过维佳去通知他的亲人。
然后,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分头出去把通过的决议通知应该知道的人,谢辽萨就穿上衣服出去望风:他知道,奥列格需要单独跟家里人在一块待一会。
在餐室里和外婆的房间里举行这些会议的时候,奥列格的亲人们已经知道万尼亚以及其他人被捕的消息,知道青年人正在商量这件事。
家里原来保存着武器、做红旗的布、传单,——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柯里亚舅舅把这些东西一部分藏起来,一部分销毁。柯里亚舅舅把收音机埋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压平上面的土,再在这块地方放上一桶酸白菜。
但是现在这些事都做完了,家里的人聚在柯里亚舅舅的房间里,信口胡乱答应着玛丽娜的三岁小儿子的饶舌和调皮的话。大家都像被判决的犯人似的等待会议的结果。
最后一批同伴们出去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奥列格就走了进来。大伙都转过脸来望他。思想斗争和干劲十足的痕迹从他脸上消失了,但是经常流露的稚气也消失了。他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
“妈妈……”他说,“还有你,姥姥……还有你,柯里亚,和玛丽娜……”小男孩欢叫着搂住他的腿,他就把一只大手放在孩子的头上。“我要跟你们告别了。帮我收拾一下……然后我们最后在一块坐一会,就像以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坐在一块……”这时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掠过一丝遥远的、温柔的笑意。
大伙都站起来围着他。童年
……母亲的手在忙碌!像鸟儿似的忙着缝制柔若无物的小衣服,那时这些小衣服还没有人穿,那时他还只是用强烈而又柔和得令人揪心的撞动在母腹里躁动。母亲的手忙碌着用襁褓把他包好带他出去作初次的散步,忙碌着打扮他送他入学。后来就是送他出门以及出远门,——送别和重逢、罕有的欢乐的时刻和无穷的忧虑交织成的全部生活。当他人还在、还存有希望的时候,母亲的手忙碌着;在希望幻灭的时候,母亲的手也忙碌着给孩子穿上衣服入殓……
每个人都有事做。又跟柯里亚舅舅一起翻阅了一阵文件。日记本得烧掉。有人把他的一团一证和空白的临时一团一证缝在短外衣里面。给他缝补了一套换洗的内一衣。把所有东西都放进背包:食物、肥皂、牙刷、针和黑白两色*的线。给谢辽萨找了一顶带护耳的旧皮帽。又把一些吃的东西放在另外一个背包里给谢辽萨,他们不是有五个人吗……
只是没能像以前那样坐一会……谢辽萨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后来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回来了。夜幕已经降临。需要告别了……
谁也没有流泪。维拉外婆仔细打量了每个孩子,给这个扣上一个钮子,给那个扶正一下背包。她慌乱地把每个孩子搂在怀里再推开,她把奥列格搂一抱了很久,尖尖的下巴紧一贴着他的帽子。
奥列格拉着母亲的手,他们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
“原谅我。”他说。
母亲跑到院子里,寒气扑面,她的脚冻得冰冷。她已经看不见他们,她只能听到他们踏在雪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现在它也消失了。可是她还久久伫立在黑夜的星空下面……
天刚破晓,一一夜没有阖眼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她连忙披上衣服,问道:“谁?”
来的有四个人:“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芬庞军士、还有两名兵士。他们要找奥列格。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他拿了点东西下乡换食物去了。
他们在屋子里进行了搜查,逮捕了所有住在里面的人,连维拉外婆、玛丽娜和她三岁的小儿子也被带走。外婆只来得及向邻居打个招呼,请照顾一下他们的家。
进了监狱,他们被分别关在各个牢房里。玛丽娜带着孩子蹲的那间牢房里,关着许多跟“青年近卫军”没有关系的妇女。但是其中有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和谢辽萨的姐姐菲尼亚——她带着孩子们单住在另外的地方。玛丽娜听菲尼亚说,两位老人家——舒尔卡妈妈和甚至拄着拐棍的驼背的“爷爷”——也都被抓进来。娜佳姐姐和达莎姐姐及时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