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奥列格跟母亲说明白之后,他的活动已经没有阻碍了:整座房子都卷进了这个活动,亲人都是他的助手,母亲是他们中间的第一个。
谁也说不出,这个十六岁的青年,是怎样在他心里把前辈最宝贵的经验、书本对他的潜移默化、从继父讲的故事里吸取来的东西、特别是他的直接领|导|人刘季柯夫现在给他的教导,融合在一块的。谁也说不出,这一切在他心里又是怎样跟他和他的同伴们共同体验到的最初的失败的教训以及最初取得的成就的经验结合起来的。但是随着“青年近卫军”活动的展开,奥列格对同伴们的影响愈来愈大,他本身也愈来愈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这样地平易近人、热爱生活、天真直率,不要说是凌驾于同伴之上的念头,哪怕是对他们、对他们的意见和经验有丝毫的不够重视,也是他应心所憎恶的。但是他愈来愈意识到,他们的事业的成败,大部分要取决于他奥列格对于一切情况能够预见的程度或是犯错误的多少。
他总是意气风发,总是精神愉快,同时又非常认真、谨慎、严格。遇到只和他个人有关的事情,他还显出有孩子气,——他想亲自去贴传单反理性*主义即“非理性*主义”。,烧麦垛,偷武器,以及伏击德国人。但是他已经明白他对整个工作和大家所负的责任,所以他总是克制着自己。
他跟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姑娘产生了友谊。那个姑娘性*格异常淳朴、大胆、不大说话、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她的沉甸甸的深色*发卷垂到她的有力的圆圆的肩膀上,两臂黧黑而好看,褐色*的大眼睛,两道弯弯的眉一毛一,眉宇之间带着挑战、热情和富于想象力的神情。这个姑娘就是妮娜·伊凡卓娃,她能猜透他的每一个瞥视、每一个动作的用意,并且总是绝对地、勇敢地、准确地执行他的任何委托。
他们总是忙着写传单、写临时共青一团一团一证、搞某某地方的计划,他们可以一连几小时在一块不开口而不感到无聊。可是他们如果谈起来,他们的思想就会翱翔在大地之上。凡是人类的伟大精神所创造、而又为少年的视野所能及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想象面前飞翔。有时他们俩会无缘无故地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只是笑个不停——奥列格的笑是不可遏止的,像小孩那样,一搓一着手指尖,连眼泪都笑出来;妮娜的笑是带着少女那种文静的、信任的喜悦,不然就是突然温柔地、甚至有点神秘地笑着,仿佛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似的。
有一次,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要求妮娜允许他念一首诗给她听。高老头
“谁的,是你写的?”她惊奇地问。
“不。你听我念……”
开始的时候他口吃得厉害,但是念了最初几行之后突然镇静下来:
高唱起战歌吧,我的女友,
不要丧气,不要忧愁。
我们亲爱的
红翼的雄鹰
很快就会飞来,
把一切地窖和牢狱的门通通打开。
你睫一毛一梢上的泪珠
将被陽光晒干。
你又会像五一节那样
快乐、自一由。
为了亲爱的祖国,我的女友,
我们去复仇……
“这里我还没有全部写完。”奥列格说着,又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应该写,我们怎样一起去参军……你愿意去吗?”
“你这是献给我的吗?是献给我的吗?……”她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你写的。为什么你以前没有说过你会写诗?”
“我不好意思说。”他咧开嘴笑道,心里因为她欣赏这首诗而感到得意。“我早就在写诗。可是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我最不好意思给万尼亚看。因为他,你是知道的,写得多么好啊!我这算得了什么……我觉得,我的诗格不对,韵脚也是硬凑的。”他说,因为他的诗受到妮娜的赞赏而感到高兴。
是的,恰恰就在生活最艰苦的这段岁月里,奥列格进入了他最幸福的精神焕发的青春时期。
在十月革命节的前夕,十一月六日的下午,“青年近卫军”总部全体成员在柯舍沃伊家集会,联络员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也来参加。奥列格决定用隆重接受腊箕克·尤尔金入一团一来庆祝这个节目。
这个长着一双文静、温顺的眼睛的腊箕克,现在已经不是对若拉说“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早”的那个男孩了。在参加处死福明的行动以后,他就被编进谢辽萨的战斗小组,参加对德国卡车的夜袭。在奥列格致开会词和后来谢辽萨介绍他的情况时,他一直颇有把握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眼也不霎地直望着对面的窗户。有时他不禁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在决定他的命运。于是他就把灰色*长睫一毛一下泰然自若的目光转向坐在像宴会时那样铺着台布的大餐桌周围的总部委员们。但是两个姑娘——一个浅色*头发,另外一个黑头发——马上就态度非常亲切地对他微笑,而且她们俩都长得那么美,使腊箕克突然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窘迫,连忙把目光移开。
“有—有没有问题要问腊箕克·尤尔金同志?”奥列格问。
大伙都不吭声。
“让他说说自己的简历。”杜尔根尼奇说。
“你说说自己的简—简历吧。”
腊箕克站起身来,眼睛望着窗户,用他在教室里回答问题那样响亮的声音说道:
“我于一九二八年生在克拉斯诺顿城。在高尔基学校念书……”腊箕克的简历到这里就完了,但是他自己觉得大少,就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从德国人来了以后,现在已经不上学了……”
大伙又沉默了一会。
“你担任过社会工作没有?”万尼亚问。
“没有担任过。”腊箕克像孩子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共青一团一的任务你知道吗?”万尼亚透过他的玳瑁边眼镜注视着桌上,又问道。
“共青一团一的任务是打击德国法西斯侵略者,打到他们一个都不剩。”腊箕克非常明确地说。
“怎么样,我认为这个小伙子的政治认识非常清楚。”杜尔根尼奇说。
“当然接受!”刘勃卡说,她满心希望腊箕克的一切都顺顺当当。
“接受,接受!……”别的总部委员也说道。
“谁赞成接受腊箕克·尤尔金同志做共青一团一员?”奥列格满面笑容地问,一面自己举起了手。
大伙都举起了手。
“——一致通过。”奥列格说了就站起身来,“你到这边来……”
腊箕克脸色*有些苍白起来,走到桌前。杜尔根尼奇和邬丽亚严肃地望着他,把身一子挪开一些,让他站在他们中间。
“腊箕克!”奥列格庄严地说,“我受总部的委托,授给你这张临时的共青一团一团一证。要像爱护自己的荣誉一样爱护它。一团一费可以缴在自己的五人小组里。等红军回来的时候,共青一团一区委会把这张临时一团一证给你换一张正式的……”
腊箕克伸出一只晒黑的瘦削的手,接过了一团一证。一团一证的大小跟正式的一样,用绘图和画地图用的厚纸制成,对折着。正面上方用不整齐的小号印刷体铅字印着:“杀死德国占领者!”下面一点印着:“全苏列宁共产主义青年一团一”。再下面一点,字体略微大些:“共青一团一临时一团一证”。在一团一证的里页,左面写着腊箕克的姓、名和父名,他的出生年份;下面一点是入一团一日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六日”,再下面一点是——“克拉斯诺顿‘青年近卫军”共青一团一支部发。书记:卡苏克”。
一团一证的右面划着格子,以便登记缴纳的一团一费。
“我把它缝在短袄里面,永远带在身边。”腊箕克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一面把一团一证藏进短袄里边的口袋里。
“你可以走了。”奥列格说。
大伙都向腊箕克握手道贺。
腊箕克出来走到公园街上。没有下雨,但是风很大,很冷。时间将近黄昏了。今夜腊箕克要带领一个三人小组去执行一项巨大的节日任务。感觉到揣在怀里的一团一证,腊箕克脸上带着幸福而严肃的神情沿街走回家去。走到通第二过道口的斜坡上,经过现在被农业指挥部占用的区执委会大厦旁边的时候,他微微缩起下巴,把嘴唇分开,吹出一声刺耳的口哨——他只是要让德国人知道,世界上有他存在着。
今天夜里不单是腊箕克,差不多整个组织都要参加一项巨大的节日任务。
“别忘了:谁完了事就到我这儿来!”奥列格说,“除了五一村人!”
五一村人在伊凡尼兴娜姊妹家里举行庆祝十月革命节的晚会。
室内剩下了奥列格、杜尔根尼奇、万尼亚和联络员——
妮娜和奥丽雅。奥列格的脸上突然露出激动的神情。
“姑—姑娘们,亲—亲爱的,时—时候到了。”他说,口吃得非常厉害。他走到柯里亚舅舅的房门口,敲了一下门,“玛丽娜舅母!时—时候到了……”
玛丽娜穿着大衣,边走边包着头巾,从房间里走出来,柯里亚舅舅跟在她后面。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奥丽雅和妮娜都穿上外衣,跟玛丽娜走出屋子——她们负责在附近几条街道望风。
这是一个危险的大胆举动:在家家户户还没有睡觉、街上还人来人往的时刻去干这事。可是这个机会又怎能错过呢?!
夜色*浓了。维拉外婆放下黑窗帘,点起油灯。奥列格走到院子里去找玛丽娜。她已经离开了墙边。
“一个人也没有。”
柯里亚舅舅从气窗口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把电线的一头递给奥列格。奥列格把它搭在长竿上,再把长竿紧一贴着电线杆挂到电线上,这样,长竿和电线杆在黑暗中看起来就合而为一了。
奥列格、杜尔根尼奇和万尼亚坐在柯里亚舅舅房里的写字桌旁,手里拿着铅笔准备着。维拉外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令人莫测高深的表情,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一子向前倾着,脸上带着天真的、有些担心的神情,她们坐在稍远的床上,眼睛都盯着收音机。
只有柯里亚舅舅的那只又稳又准的手,才能这样毫无声息地一拨就拨到需要的波长上。他们正好听到欢呼声。空气里的放电的干扰,使他们听不清楚说话的声音:
“同志们!今天我们庆祝我国苏维埃革命胜利二十五周年。自从我国建立苏维埃制度以来,迄今已二十五年了。我们现时已进到苏维埃制度存在的第二十六年的前夜……”
杜尔根尼奇的脸色*镇静而严肃,万尼亚几乎把眼镜凑到练习簿上,他们都在迅速地记录。记录并不难:斯大林说得很从容。有时他停顿一下,这时就可以听到他朝杯子里倒水、又把杯子放好的声音。不过最初他们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惟恐漏掉一点声音。后来等他们适应了他讲话的节奏,他们中间的每一个才全身心地意识到他们所参加的那件事是不平常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要是没有尝过在不生火的斗室里或是掩蔽部里对着油灯枯坐的滋味,——那时不仅户外秋寒逼人,他自己也备受屈辱、作践和贫困,——没有用冻僵的手在秘密的收音机上找过自一由祖国的音波,他就永远不会了解,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感情谛听着莫斯科传来的这篇演说……
“……食人生番希特勒说道:‘我们要把俄国消灭,使它永远不能翻身。’看来是很明显的,虽然是有点蠢笨。”
大厅里的笑声传到这里,立刻也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微笑,维拉外婆甚至捂住了嘴。
“我们没有抱定任务要去消灭德国,因为不可能消灭德国,犹之不可能消灭俄国一样。但是,消灭希特勒的国家却是可能,并且是应当的……我们第一个任务,也就正是要消灭希特勒国家及其罪魁祸首。”
暴风雨般的掌声引得他们也想用热闹的举动来表现一下自己,但是这一点他们办不到,他们只好交换着眼色*。
一切不自觉地蕴藏在这些人——从十六岁的男孩到老妇人——的爱国热忱里的想法,现在都用事实与数字的直截了当的语言被表达出来,在他们身上复苏了。
这是他们,这些身受着不可想象的痛苦与磨难的普通人,现在在向全世界说话:
“希特勒恶一党一……蹂一躏和残杀我国各沦陷区中的和平居民:男一女老幼,我们的兄弟姊妹……只有那些丧尽天良、行同野兽的下等败类,才能以这种岂有此理的手段来对待手无寸铁的无辜人民……我们知道干出这些岂有此理的罪行的凶犯,即‘欧洲新秩序’的建设者,所有这些新任命的总督和普通省长、驻防司令和副司令是些什么人。成千成万受害的人们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让这些刽子手知道,他们决逃脱不了对自己罪行所应负的责任,受害的各国人民要惩治凶犯的这双铁手是决不会饶恕他们的……”
这是他们的希望和复仇之心在说话……贝姨
包围着他们这个受敌人铁蹄践踏的小城的广大世界的呼吸、祖国大地的强有力的震抖、夜晚的莫斯科的脉搏,都冲进室内,使他们的心因为意识到他们是属于这个世界而感到无比幸福……
欢呼声盖过了演说中的每一句祝辞。
“我们的游击队男一女队员光荣啊!”①
“你们听到了吗?……”奥列格叫了起来,一面用发亮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大伙。
【①以上五段引文的译文,见斯大林:《论苏联伟大卫国战争》中文本第54、65、66、67页,人民出版社。】
柯里亚舅舅关了收音机,突然降临了可怕的寂静。这还是刚才的事,可是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气窗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秋风在窗外呼啸。他们孤单单地坐在这昏暗的斗室里、千里迢迢的苦难的道路把他们跟刚才还在喧腾的世界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