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楚乔带着平安多吉等人再次上路,乘船渡过邯水,前往唐京。

    卞唐仍旧是卞唐,天蓝云白,熏风依旧,只是那些曾经死在战场上的战士,却再也看不到了。

    **

    九月十五,窗外的月亮圆圆的一轮,像是一块成色上好的玉盘。殿外的梧桐之间,飞舞着无数流萤,闪烁着微蓝色的光,轻轻的来回盘旋。

    整个皇宫都是寒冷而清寂的,上上下下都挂起了纯白的帷幔,惨白的蜡烛代替了过往的宫灯,发出盈盈的光晕。

    她跟在侍卫的身后,缓缓的走着,金吾宫仍旧是这般大,可是失去了彻夜不息的伶歌软曲、粉腰玉臂,这座巍峨的宫殿,突然间就显得那么空旷了。

    袖口的箭纹擦过两侧的衣襟,发出秫秫的声响,夜太静,乌鸦飞过头顶,抬起头来,却只能看到蹲在高高房檐上的镇兽。苍茫的暮色如迷雾般散开,阴郁的松柏下焚香袅袅,楚乔沉目望去,隐隐听到僧侣们吟唱的经文,像是从天的另一边遥遥而来,让人心里发空。

    宓荷居并未有什么改变,梧桐连绵,荷塘夜色,蝉鸣声一声长过一声。淡淡的月色从白绵窗纸上透过来,西首的几扇窗子却是大畅着的,湿润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水汽,满殿青白色的帷帐翻飞,一只已经破旧的风铃挂在窗前,不时的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依旧清脆,像是破冰的歌声。

    李策就坐在那一片青白帐幕之间,一方乌木小几,两方蒲团小座,一只青青玉壶,两只莹白酒盏。

    青纱帷帐随风而舞,不时的扫过空荡寂静的大殿,李策乌发披散,一身暗紫色锦袍,上面绣着青碧色的云纹,盘旋交错,层层叠叠,以皇家特有的针脚细密的缝制,面如白玉,映着月光静静的坐在那里,像是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楚乔站在门口,手扶着青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走上前去。

    夜风吹起纱帘,李策于月光下转过头来,面容疏朗,眼睛微微眯起,仍旧是那副淡笑的狐狸模样,对着她轻轻的笑道:“你来了。”

    这一声很平静,却叫的楚乔心里发酸,她看着他,只觉得他仍旧是自己离开的那副样子,嬉皮笑脸,顽劣胡闹,却又能凡事都看出透彻。

    岁月急促而去,那么多事相继发生,快到让她回不过神,她此刻看着他,隐隐觉得有几分陌生,却又有几分心疼。

    走上前去,蹲在李策的身边,抿紧嘴角,眼睛酸酸的发涩。

    李策却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仍像往常一样,有意的将她整齐的发髻弄得散乱,笑着说道:“干什么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

    他越是这样笑着,楚乔越是觉得心里难过,她强自扯出一个笑容,点着头说道:“没事就好。”

    窗开半阖,隐见窗外盛放的最后一池清荷。

    李策低下头,静静的摸索着酒盏边繁复的花纹。

    “他是乱臣贼子,不能入殓皇陵,我将他葬在了罗浮山上。”

    一阵清风吹进来,窗上的风铃发出一连串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那铃铛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边角处还以镂空合欢花图案为饰,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多年风吹日晒,颜色依然鲜亮。

    李策浅浅的饮了一杯,他的目光很平静,语调平静的淡淡说道:“芙儿也葬在那。”

    他抬起头来,嘴角清淡,神色迷蒙,目光中却带着晨曦般轻微的亮色。

    “生不能同生,死得同穴,也不枉他最终这背水一战了。”

    大殿里终究安静了下来,楚乔坐在李策身边,静静的陪着他一杯一杯的饮酒。她没有坐到对面的那个位置,因为她知道,那不是留给她的。

    孤灯皓月,他在等待一个永不会再来的人。

    “我知道他会反。”

    李策自顾自的说话,楚乔没有做声,她知道,他现在并不需要有人回答,需要的只是有一个人肯静静的听罢了。

    “我等了他很多年,可是我也有一点希望,希望他心血来潮又不想反了。”

    李策自嘲一笑,仰头饮下一杯水酒,转过头来对楚乔笑道:“你知道吗,李洛他自小就没我聪明,军法武艺都不及我,唯独诗文比我好,他小时候说希望长大后可以遍招当世博学大儒,找一个风景秀丽之地开衙立府,编撰一部最详尽的西蒙史书。”

    他的眉心微微卷曲,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簌簌漏进,洒在他英俊的脸颊上,他静静的说:“其实他不知道,我在登基为太子的那一天起就已在安青为他建立史馆了,只可惜,芙儿死后,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说。”

    他的眉头突然紧紧皱起,声音也带着几丝暗恨,那般用力的从牙缝里挤出那么几个字来:

    “你说他,为何一定要反呢?”

    酒盏唰的一声碎成两半,尖锐的玉器刺入他的虎口,鲜红的血喷溅而出,像是一朵朵绚烂的海棠。

    楚乔突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就在这座宫殿之下,秋夜梧桐之下,一袭青衫的男子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神温软的对她说:“我是洛王。”

    依稀间,在被灰尘蒙盖的角落里,有风轻轻吹起岁月的水波,时间倒溯到很多很多年前,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曾经在这座空寂的大殿上嬉闹奔跑,他们的笑声像是六月的熏风,吹破了这座冷寂幽宫的绵绵浓雾,吹破了这个叵测阴暗的帝王家宅。

    ……

    “芙儿,说好了今天给我当媳妇,昨天前天都是他,今天该轮到我啦。”

    “我不要!”

    “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

    “就是不要!”

    “哼,我告诉父皇,现在就把你娶过门。”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啊!死丫头,你怎么咬人?”

    “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该去上书房上课了。”

    “洛哥哥,太子欺负我。”

    “什么哥哥?要叫皇叔!皇叔,芙儿得病了,乱咬人,我要去医馆找太医,今天不能上课了。”

    ……

    夜凉如水,昔日的浮华光影渐渐消散,只剩下一片浅浅的清辉,冷月如霜,平地乍起清冷的料峭,这样炎热的盛夏,肌肤却激起一片细细的酥麻,风顺着脊背爬上去,终究盘踞在脑海之中,播撒一片奢靡的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