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空寂的清元殿坐落在十里荷塘之间,以极品楠木筑成临风的水阁,四面湖水青青,天水澄碧,湘妃竹帘半开半卷,雅洁若兰,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荷花了,但是宫中巧手的宫女却以白碧二色的彩绢制荷叶绢花,让它们飘在水上,远远望去,风过叶摇,倾倾荷叶呈碧,好似真的一样,怀宋皇宫景致秀丽,堪比卞唐金吾。

    钦元殿日前正在整修重建,纳兰红叶就将朝堂搬到了清元殿上,下了早朝之后,她撩开帘子缓步走出来,但见纳兰红煜靠着金光璀璨的龙椅仰面坐着,下巴上拖着长长的一道口水痕迹,鼾声微微,显然已经睡去很久。

    想起朝臣们离去时的目光,长公主的眉心不由得轻轻蹙起,小太监见了连忙小心的推了推纳兰红煜的肩膀,小心的叫道:“皇上?皇上?”

    年少的皇帝模模糊糊的醒来,皱着眉正要发火,忽见长姐站在身前,顿时害怕了起来,扭捏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小声的说:“皇姐。”

    大殿上的人已经都下去了,唯有纳兰红叶姐弟还有一个近身的小太监,纳兰轻轻皱着眉,语调很平和,但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张力,她缓缓道:“皇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可以在朝堂上睡觉?”

    皇帝低着头,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喃喃道:“说……说过。”

    “那为什么还犯?”

    年轻的皇帝低着头承认错误:“皇姐,我错了。”

    纳兰眉梢一扬:“皇姐没告诉过你怎样称呼自己吗?”

    “恩?”纳兰红煜一愣,似乎理解不了长公主话里的意思,小太监连忙趴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皇帝顿时点头,说道:“皇姐,我、哦不,是朕错了,朕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回去抄十遍道德记,不抄完不许吃饭。”

    “啊?”皇帝的脸顿时垮下来,纳兰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出去,大殿里空荡荡的,外面阳光很好,风从四面吹过来,拂在湘妃竹帘上,扫过帘下金色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响。纳兰深蓝色的朝服迤逦抚过厚重的地板,上面绣着百鸟的图案,金线光闪,针脚细密,无处不在彰显着皇室的尊贵和威严。

    “公主,”云姑姑等在外面,见她出来连忙小跑上来为她披了一件软披风,如今已十一月,就算怀宋气候温和,早晚起来风也已经凉了。

    “公主,回宫吗?”

    纳兰摇了摇头,今日长陵王和晋江王几人语焉不详,躲躲闪闪,对于东海寇患一事几多遮掩,不得不防,她沉声说道:“招玄墨进宫来,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是。”云姑姑连忙答应,又问道:“公主,是在清元殿见玄王爷吗?这个,皇上还在……”

    云姑姑欲言又止,纳兰顺着她的话,转身回望。只见偌大的宫殿里,一片静寂萧索,漆黑的木质地板铺就其间,越发衬出殿宇的森严和冷漠,年轻的皇帝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耷拉着脑袋,皇冠上明闪闪的珠子垂在两侧,光闪剔透,阳光穿透珠帘照在上面,有着刺目的光辉,顺着那道道光芒,甚至能看到在半空中飞扬的灰尘,明黄色的龙袍越发映衬出他神色上的凄然,像是一个没人理睬的孩子。

    可是,他的难过和伤心,终究只会是因为要抄十遍《道德记》吧,不会因为丘北的水患,不会因为东海的寇贼,不会因为提刑司的讼状,更不会因为朝堂上的纷争。只要抄好了文章,他就会放下心来,好好吃饭睡觉斗蛐蛐了,无忧无虑,开心度日,哪怕他身上肩负的是一国之重任。

    纳兰说不出心境是喜是悲,好似一场茫茫的大雪飘荡于心间,她茕茕而立,眼望万顷碧波,绢花如雾,飘荡清美,风卷着满池清波,极远处是怡乐殿的管乐丝竹之声,歌舞升平的装裱之下,是浓浓的繁华锦绣覆盖着的点点苍白。

    “去青植宫吧。”

    傍晚时分,玄墨离开了皇宫,云姑姑带着宫女们端上来早就准备好了的饭菜,纳兰胃口不好,只是淡淡的吃了几口。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急促传来,来人似乎在跑,一边气喘着一边大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啦!”

    “出了何事?”纳兰眉梢一挑,云姑姑就急忙出门询问,然而那名太监却还没待云姑姑询问,就径直跑了进来,满脸泪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哭道:

    “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刚刚爬上怡乐殿房顶玩耍,不小心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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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的余晖将宫廷染上了一层血色,皇宫之内禁卫森严,到处都是巡逻和卡哨,宫门全被封闭,一律不许人往来进出,朝中重臣已到了大半,青色的朝服黑压压的跪了满地,那些低垂的头颅在她进来的时候陆续抬起,目光各异,和殿外清冷的夕阳糅杂在一处,敬畏、惧怕、猜忌、不屑、愤怒、隐忍,一切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然后归于平静,再一次垂下头去。

    纳兰穿着一袭深紫色金银云纹缎衫,大朵大朵繁复的蔷薇绣出她精致高雅的立领,越发显得她脖颈修长雪白,脸容端庄无比。她一步一步的走在陌姬殿上,周围都是森冷肃杀的空气。晋江王站在臣子的最前端,见了她急忙上前两步,却被一个深蓝蟒袍的年轻男子推了一把,险些倒下去。

    玄墨眼神焦虑,几步上前,全不顾身后晋江王愤怒的眼神,几步抢上来,却欲言又止。

    “皇上怎么样?”

    纳兰沉声说道,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崩溃的疲弱和波动,四面八方探究而来的目光顿时流露出一丝失望,玄墨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太医说已然回天乏术,公主,您进去看看吧。”

    霎时间,悬了一路的心骤然下落,可惜却不是落在了远处,每一双眼睛都看向她,带着锋利的刺,纳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仍旧是陌姬大殿,仍旧是这样的朝服眼光,仍旧是这样的斜雨脉脉,四下里冰冷一片,呼吸犹艰,却还是缓缓的吸着气,然后咽下去,咽下去,将所有的情绪,一一吞没在已然疼痛欲死的理智之中。

    她缓缓抬步,越过人群,两侧的宫女撩开帘子,她一个人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寝殿。

    金灿灿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紧抿着唇角,穿过重重帷幔,殿里那般热,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她的弟弟躺在宽大的龙床上,脸孔白惨惨的,眼睛却明亮的惊人,他平躺在那,眼窝深陷,两颊乌青,唇皮干裂,头上是殷红的血。

    眼眶突然那般热,可是却生生的止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叵测的目光,她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想要伸出手去,却不知道该触碰哪里,只得轻声的唤:“煜儿?”